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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雍正二年的盛夏,仿佛一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蒸笼,将整个紫禁城牢牢笼罩其中。烈日灼烤着金瓦红墙,连汉白玉栏杆都摸上去烫手。蝉鸣声嘶力竭,从清晨一直聒噪到黄昏,搅得人心烦意乱,寝食难安。天空时常是令人压抑的铅灰色,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着殿宇的飞檐,仿佛在酝酿着一场足以摧枯拉朽的暴风雨,却又迟迟不肯痛快地倾泻而下,只将那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窒息感无限期地延长。前朝后宫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嗅觉敏锐的人已然能从这诡异的平静中,嗅到那隐藏在歌舞升平表象下的、浓烈的血腥与权力硝烟的味道。

一切的源头,皆系于远在西北、权势熏天却已然站在悬崖边缘的大将军——年羹尧。

自西北大捷、罗卜藏丹津之乱彻底平定以来,年羹尧的声望与权势便如日中天,达到了臣子所能企及的顶峰。皇帝胤禛龙心大悦,封赏如同流水般涌向年府:加封一等忠勇公,赏穿四团龙补服,其子年斌亦封爵位,赏赐金银绸缎、田庄奴仆无数。年羹尧入朝,可佩剑上殿,王公大臣皆需避让;其奏折直达天听,往往未至内阁,皇帝已朱批“依议”。这等殊荣,本朝开国以来,罕有匹敌。

然而,盛极必衰,月满则亏的道理,似乎并未被这位功勋卓著的将军所领悟,或者说,他已然被巨大的成功、帝王的优容和身边人的阿谀奉承冲昏了头脑,变得日益骄横跋扈,忘乎所以,一步步踏上了那条历代功臣最难逃脱的不归路。

关于年羹尧种种僭越、不法行为的密报,如同深秋的落叶,又似腊月的雪花,通过都察院御史的风闻奏事、通政司的常规渠道,乃至皇帝亲自掌控的、直达御前的密折体系,源源不断地、越来越密集地飞入养心殿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紫檀木御案之上。

起初,皇帝胤禛尚能隐忍,甚至偶尔在朝堂之上,面对言官们言辞激烈的弹劾,还会出言维护几句,称“年羹尧乃国之柱石,平定西北,劳苦功高,些许小节不拘,不必过于苛责”,以此安抚功臣,稳定边疆军心,同时也向天下臣民彰显自己不忘功臣、宽厚仁德的“明君”形象。然而,皇帝的容忍非但没有让年羹尧警醒,反而被他误读为圣眷正浓、帝王依赖的信号,行事愈发肆无忌惮。

有御史冒死弹劾,年羹尧在西安将军府邸,俨然一方土皇帝。其府邸规制宏大,远超亲王标准,门前石狮竟比亲王府的还要高大威猛;出行时仪仗煊赫,护卫亲兵多达数百人,旌旗招展,鸣锣开道,百姓商贾需早早回避,稍有迟缓便会遭到鞭打驱赶;更令人发指的是,其日常所用器皿,竟敢私用明黄软缎包裹,餐具上暗刻龙纹,此乃十恶不赦的大不敬之罪!

有深受其害的地方官员,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上呈密折,泣血陈述年羹尧及其麾下骄兵悍将在西北期间的种种恶行:依仗军功,强占水草丰美的民田、牧场,与当地牧民、百姓冲突不断,甚至闹出多条人命,地方官府摄于年羹尧淫威,不敢依法查办,只能眼睁睁看着受害者家破人亡;其部下将领贪污克扣军饷,倒卖军用物资,中饱私囊,导致军纪败坏,扰民之事,屡禁不止。

更有甚者,有言官收集到确凿证据,指称年羹尧在府中蓄养了大量来自江南、姿色出众的优伶戏子,夜夜笙歌,宴饮无度,挥霍无度。而最触犯帝王逆鳞的是,宴席间,年羹尧竟纵容甚至主导让优伶扮演前朝帝王将相,行酒作乐,模拟君臣朝拜之礼,行为放荡不羁,全然失了人臣之礼,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这些奏章,一封比一封言辞激烈,一件比一件证据确凿,如同一步步收紧的绞索,套在了年羹尧的脖子上。皇帝胤禛的脸色,也随着这些奏章的堆积,一日比一日阴沉可怖。他独坐养心殿的时间越来越长,殿门紧闭,连苏培盛这样的心腹太监都只能候在门外,听着殿内偶尔传来的、瓷器被狠狠掼碎在地上的清脆声响,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帝王心,海底针。那看似平静的龙颜之下,酝酿着的,是足以焚毁一切、令天地变色的雷霆之怒。功高震主,尾大不掉,结党营私,僭越礼制——这几条,任何一条都是历代帝王最深的大忌。年羹尧,已然条条触碰,且不知悔改,已然到了非除不可的地步!

后宫之中,这股日益汹涌的暗流同样冲击着每一个敏感的心灵。华妃年世兰虽深处宫闱,但并非全然闭塞。通过兄长年羹尧偶尔送入宫中的、字里行间充满得意与炫耀的家书(内容多是描述皇上如何倚重、赏赐如何丰厚,并反复叮嘱她在宫中要固宠,为年家张目),通过皇后宜修在看似不经意的闲谈中若有若无的提点和警示,以及通过她自己安插在宫中各处、特别是与前朝消息灵通之处有所关联的眼线传来的零星却令人不安的消息,她对前朝那日益紧张的态势并非一无所知。她心中那份因兄长权势而带来的底气与骄纵,正逐渐被一种日益增长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不安和恐惧所取代。皇后那句“盛极而衰”的警告言犹在耳,而皇帝近日来对她虽然恩宠赏赐依旧,但那笑容背后,似乎总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审视和冷意,让她如坐针毡,时常在深夜惊醒,冷汗涔涔。

这一日,午后闷热难当,连一丝风都没有,殿内的冰鉴似乎都失去了效用。年世兰心绪不宁,在翊坤宫坐立难安,只觉得胸口憋闷,便信步来到御花园的太液池边散心,指望能借着水汽得一丝清凉。却恰巧遇见莞贵人甄嬛(因近日抚慰失子妃嫔、处事得体,已晋位份)正与安常在安陵容在湖心凉亭中赏荷闲谈。甄嬛穿着一身淡绿色绣缠枝莲纹的宫装,清新脱俗,宛如出水芙蓉,手持一柄缂丝团扇,正浅笑着吟诵一首咏荷的诗词,声音婉转动听,如珠落玉盘。安陵容在一旁低声附和,姿态谦卑恭敬。

若是往日,年世兰见到甄嬛,尤其是见她如此惬意自在,少不了要上前冷嘲热讽一番,彰显自己宠妃的地位,打压对方的气焰。但今日,她心中有事,沉重得像压了一块巨石,只是淡淡地、带着一丝疲惫地瞥了一眼,便想绕道而行,图个清静。不料甄嬛眼尖,已然看到了她,立刻主动起身,领着安陵容步出凉亭,向她行礼拜见,语气恭敬柔顺,挑不出一丝错处:“臣妾给华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年世兰不得已停下脚步,懒懒地抬了抬手,语气带着几分疏离:“免礼吧。莞贵人倒是好雅兴,这大热天的,还有心思在此吟风弄月。”

甄嬛抬起头,目光清澈见底,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柔声道:“娘娘脸色似乎有些倦怠,可是近日天气炎热,暑气难消,影响了娘娘休息?臣妾宫中还有些去岁精心攒下的荷叶露,最是清热解暑,安神静心,若娘娘不嫌弃,臣妾稍后便让人送些去翊坤宫可好?也算是臣妾的一点心意。”

这话本是宫中常见的讨好与关心,姿态放得极低。但在此刻心神不宁、敏感多疑的年世兰听来,却莫名觉得刺耳。她看着甄嬛那张与纯元皇后有几分相似、却又更显年轻灵动的脸,看着她那副温婉得体、宠辱不惊的模样,再联想到皇帝近日对甄嬛越发明显的赏识(不仅因其才情,更因她处理宫女太监纠纷时展现的公正与智慧,皇帝曾当众赞其“通透晓事”),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涌上心头。难道……皇后预言的那场针对年家的风暴还未正式降临,新的、潜在的威胁就已经凭借这张脸和这份心机,悄然崛起了吗?自己还未从可能的家族危机中脱身,就要面临失宠的威胁?

她心中烦躁,冷哼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迁怒:“莞贵人有心了。不过本宫宫中有的的是皇上赏赐的冰山雪莲、西域进贡的珍奇瓜果,各种清热解暑的物件儿应有尽有,就不劳你费这份心了。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好好琢磨你的诗词歌赋,弹弹你的琴,想想怎么哄皇上开心才是正经!”说完,也不等甄嬛回应,仿佛多待一刻都难以忍受,拂袖而去,留下甄嬛和安陵容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神色各异。甄嬛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冷意。

回到翊坤宫,年世兰心中的烦躁和不安更甚。她挥退所有上前伺候的宫女太监,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望着窗外阴沉沉、仿佛随时要塌下来的天空,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几乎要喘不过气。一种大祸临头、大厦将倾的强烈预感,如同厚厚的乌云般笼罩着她,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和恐惧。她想起皇后之前的屡次警示,想起兄长那些越来越狂妄、不知死活的家书,想起皇帝近日来看她时那意味深长、暗藏审视的目光……她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她必须做点什么!

当晚,天色彻底黑透之后,原本闷热的天气骤然剧变,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很快便转为倾盆暴雨,仿佛要将整个紫禁城淹没。雷声轰鸣,闪电如同利剑划破漆黑的夜空,瞬间照亮殿宇,又旋即陷入更深的黑暗。

年世兰在翊坤宫内坐立难安,窗外的雷声每响一下,她的心就跟着猛地一缩。恐惧和不安如同毒蛇,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她再也按捺不住,也顾不得此刻已是深夜,更顾不得外面暴雨如注,猛地站起身,对吓得脸色发白的颂芝厉声道:“备轿!本宫要去景仁宫!现在!立刻!”

颂芝大惊失色,跪地劝阻:“娘娘!不可啊!这么晚了,又下着这么大的雨,电闪雷鸣的,路上万一……况且皇后娘娘怕是已经安歇了,此时前去,恐有不便……”

“闭嘴!”年世兰厉声打断她,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本宫说去就去!谁敢再拦,本宫立刻处置了她!快去备轿!”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恐慌。

颂芝不敢再言,只得连滚爬爬地出去安排。

当翊坤宫的暖轿在风雨中艰难地行至景仁宫门口时,年世兰的裙摆和绣鞋早已被雨水打湿,冰冷的雨水顺着发丝流下,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然而,景仁宫宫门处的太监却似乎并未感到十分意外,只是恭敬地行礼,然后迅速进去通传。

更让年世兰心惊的是,景仁宫东暖阁内,烛火通明,皇后乌拉那拉·宜修并未安寝,她正独自一人坐在临窗的书案前,对着一幅摊开的大清疆域图出神,图上西北方位,被朱笔细细圈点标注,旁边还散落着几份奏折的抄本。听到通报,她缓缓抬起头,看着被雨水淋湿、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惶恐无助的年世兰,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平静地放下手中的朱笔,淡淡道:“这么大的雨,电闪雷鸣的,妹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绘春,去拿条干爽的软巾来给华妃娘娘擦擦,再让小厨房立刻煮碗滚烫的姜茶来,多放些姜汁,给娘娘驱驱寒气和湿气。”

年世兰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形象了,几步冲到宜修面前,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与泪水混在一起,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哭腔:“娘娘!娘娘!臣妾……臣妾心里怕极了!前朝……前朝是不是……是不是要出大事了?哥哥他……他是不是……真的要……”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宜修挥退了左右侍从,暖阁内顿时只剩下她们二人,窗外的风雨声显得格外清晰。她示意年世兰在旁边的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坐下,将自己手边的一个小巧的手炉塞到她冰冷的手里,又将那碗刚刚端来的、冒着热气的姜茶推到她面前,目光平静却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能看穿她内心最深的恐惧。“妹妹既然冒着这么大的风雨来了,想必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心中已有预感。事到如今,本宫也不必再瞒你,或是以虚言安慰。不错,山雨欲来,且这场风雨,恐是雷霆万钧。你兄长年羹尧,如今已不是站在悬崖边缘,而是……半只脚已然踏空,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她的话,平静而残酷,如同最后的判决,彻底击碎了年世兰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泡沫。年世兰浑身一软,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下去,泪水汹涌而出:“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哥哥他……他只是脾气耿直了些,行事张扬了些,他对皇上……对大清是忠心的啊……皇上……皇上难道就一点都不念旧情吗?”

“忠心?旧情?”宜修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与看透世事的苍凉,“妹妹,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还如此天真?在帝王心中,臣子的‘忠心’,永远要排在‘可控’与‘无害’之后。功高震主,权势熏天,结党营私,僭越礼制——这几条,任何一条都足以致命,更何况你兄长条条占尽,且不知收敛,变本加厉!皇上对他的容忍,早已到了极限,耐心也已耗尽。如今,只差一个合适的契机,一把足以点燃所有积怨、让皇上能够‘名正言顺’动手的烈火。这把火,已经有人开始点燃了。”

年世兰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喃喃道:“那……那年家……我们……该怎么办?难道……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年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看着兄长……看着族人……”她不敢再想下去。

“不。”宜修的声音陡然变得坚决而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决断力,她站起身,走到年世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如鹰隼,“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是株连九族、万劫不复的死路!如今,情势危急,唯有置之死地,方能……后生。或许,还能为年家,保留一线血脉和……东山再起的微弱可能。”

年世兰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绝望中的希望之火,紧紧抓住宜修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娘娘!求娘娘指点迷津!臣妾……臣妾如今方寸大乱!只要能保全年家,只要能救族人,臣妾……臣妾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付出任何代价!”

宜修任她抓着,没有挣脱,目光依旧沉静,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妹妹,你需记住,此刻,已非寻常的妃嫔争风吃醋,而是关乎你年氏满门生死存亡的政治博弈。感情用事,妇人之仁,或是心存侥幸,只会将所有人更快地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你要做的,不是为你兄长辩白求情,那无异于火上浇油,自寻死路。你要做的,是……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年世兰失声惊呼,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如同听到了最可怕的事情,“娘娘!您是要臣妾……去告发自己的亲哥哥?!去……去亲手把他推向死路?!这……这怎么可以?!臣妾做不到!那是臣妾一母同胞的兄长啊!”巨大的痛苦和伦理的挣扎让她几乎崩溃。

“不是让你去告发,而是让你在关键时刻,做出最‘正确’、最能保全大局的选择。”宜修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剖析现实的残酷冷静,“皇上如今需要的,不是一个为罪臣哭哭啼啼、求情辩护的宠妃,那只会让他更加厌恶和猜忌。他需要的,是一个深明大义、以江山社稷为重、能与罪臣划清界限、维护皇权尊严的‘贤妃’。你要做的,是主动向皇上请罪!以你协理六宫、未能及时察觉并规劝兄长、以致其铸下大错为由,自请处分!并且……要主动提出,为表对皇上的绝对忠诚,为赎兄长罪孽,请皇上削去年家部分过分的恩宠,甚至……交出部分本不属于你年家、且最容易引人猜忌的权柄和利益!比如,那些超出规制的田庄、店铺,还有你兄长一些旧部的不恰当安置!”

年世兰听得心惊肉跳,交出权柄和利益?这岂不是自断臂膀,任人宰割?

宜修看穿了她眼中的犹豫和恐惧,冷冷道:“舍不得?妹妹,你仔细权衡,是眼前的虚权浮利重要,还是全家上下几百口人的脑袋重要?是保全你兄长一人那早已岌岌可危的权势重要,还是保全年氏一族的血脉香火、避免满门抄斩的结局重要?皇上要的,首先是一个态度!一个你年家,特别是你年世兰,绝对忠诚于他、绝无二心的态度!唯有你主动‘割肉饲虎’,表现出壮士断腕、大义灭亲的决心,才能最大程度地消除皇上心中最深的猜忌,才能为年家其他无辜族人,争取到一线生机!这,叫做‘以退为进’,是绝境中唯一的生路!”

她弯下腰,紧紧盯着年世兰盈满泪水的眼睛,语气加重,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说服力:“而且,这个‘大义灭亲’的度,必须由你来精准把握,这也是最考验你智慧的地方。你不能将你兄长往死里踩,把所有罪名都揽到他头上,那样会显得你冷酷无情,也会寒了那些尚且念着年羹尧军功的将士的心,皇上也不会真正欣赏一个太过刻薄寡恩的女人。你要表现出身为妹妹的痛心、无奈、甚至是不忍,但更要坚定不移地强调你对皇上、对大清江山的绝对忠诚!你要让皇上觉得,你年世兰,识大体,顾大局,公私分明,是深明大义、可堪造就的!唯有如此,皇上在处置年羹尧时,才会对你、对年家其他并未参与恶行的族人,存有一丝不忍之心,才会在盛怒之下,留有余地!这,才是真正的、唯一的保全之道!”

年世兰呆呆地听着,皇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击在她早已脆弱不堪的心上。她明白了,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拯救年家于水火的方法,也是一条无比艰难、需要她亲手在血脉亲情和家族存亡之间做出最残酷抉择的、布满荆棘的血路。她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有刀在剜她的心。但求生的本能、保全家族的信念,以及眼前皇后那冷静而强大的指引,最终压倒了所有的犹豫、恐惧和痛苦。

她挣脱宜修的手,踉跄着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触碰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令人心碎的决绝:“臣妾……明白了!臣妾……一切但凭娘娘安排!为了年家……臣妾……愿意做这个罪人!谢娘娘……指点迷津!谢娘娘……救命之恩!”泪水混合着雨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

宜修看着她跪倒在地、微微颤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无奈,也有一丝如释重负。她亲手将年世兰扶起,拿出自己的绢帕,轻轻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和雨水,语气缓和了些许:“起来吧。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后悔。接下来,本宫会教你该怎么做,怎么说。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本宫……都会在你身边。”

窗外的雷声,似乎渐渐远去,雨势也稍缓,但黑夜,依旧漫长。景仁宫的暖阁内,一场关乎数百人生死的谋划,就在这风雨交加之夜,悄然成型。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从不为任何人的意志停留。该来的,终究会来。

雍正二年七月,一个异常闷热的早晨,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朝会,在太和殿举行。都察院左都御史朱轼,这位素以刚正不阿著称的老臣,手持一份凝聚了无数人心血、证据确凿的奏折,出列跪倒,声音洪亮而悲愤,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朗声宣读了对抚远大将军、一等公年羹尧的弹劾奏章。奏章洋洋洒洒,罗列了年羹尧九十二条大罪,从“僭越狂悖”、“结党营私”、“贪黩营私”、“残害良民”到“暗蓄异志”、“欺君罔上”,条条死罪,字字如刀,将年羹尧这位昔日功臣的遮羞布彻底撕下,将其丑恶面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朝堂之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一片哗然,要求严惩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往日与年羹尧交好或依附于他的官员,此刻也噤若寒蝉,不敢发声,甚至有人为了自保,也开始落井下石。

养心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皇帝胤禛看着御案上那厚厚一叠、几乎堆成小山的奏章,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久久沉默不语,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跪伏在地的众臣心上,令人窒息。最终,他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如同冰锥般扫过殿下众臣,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年羹尧身受国恩,位极人臣,不知感恩图报,反而恃功而骄,目无君父,结党营私,僭越狂悖,罪证确凿,实乃罪大恶极,天理难容!着即革去其一等公爵位、太保衔、抚远大将军等所有官职爵位,剥去黄马褂,锁拿进京,交三法司、宗人府、内阁大学士……会同严审定罪,不得有误!”

这道旨意,如同九天惊雷,在朝堂上炸响,正式宣告了年羹尧政治生命的彻底终结,也预示着年家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大厦,即将倾颓。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朝野,京城内外,一片震动。往日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的年府,瞬间门可罗雀,往日巴结逢迎的官员们避之唯恐不及,年党势力顷刻间土崩瓦解,树倒猢狲散,人人自危,生怕被牵连进去。

就在这风口浪尖之上,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翊坤宫的华妃会惶惶不可终日、甚至可能做出不理智的举动(比如向皇帝哭诉求情,或是利用后宫关系设法营救)时,年世兰却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甚至瞠目结舌的举动。

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完全放亮,东方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空气中还带着一夜暴雨后的湿润和凉意。年世兰已然起身,她褪去了往日所有象征恩宠与地位的华丽宫装和璀璨首饰,只穿着一身极其素净的、近乎守孝般的月白色粗布旗装,未施任何脂粉,长发用一根最简单的银簪子松松绾起,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憔悴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她在贴身宫女颂芝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出翊坤宫,手中紧紧攥着一份早已写好的请罪奏折,来到了养心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下。

她摒退了颂芝,独自一人,在那冰冷潮湿的石阶上,缓缓地、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晨曦微光中,她那单薄的身影在宏伟的殿宇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和凄凉。

当皇帝胤禛在总管太监苏培盛的陪同下,走出养心殿,准备前往乾清门举行常朝时,一眼便看到了跪在晨雾中、身形单薄、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空洞而坚定的年世兰。他脚步猛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诧异、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他显然没有料到,年世兰会在此刻,以此种方式出现。

苏培盛小心翼翼地提醒:“皇上,时辰快到了,诸位大臣还在乾清门候着呢……”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候,目光依旧落在年世兰身上,沉声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华妃?你这是做什么?大清早的,跪在此处,成何体统?”

年世兰听到皇帝的声音,缓缓抬起头,晨光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但她却强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啜泣声,只是用那双盈满泪水却努力保持清醒的眼睛望着皇帝,双手将那份奏折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因激动和克制而微微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罪妃年氏,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眉头微蹙,对苏培盛使了个眼色。苏培盛连忙上前,恭敬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奏折,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并未立刻打开,而是看着年世兰,语气依旧平淡:“你有何事,非要在此跪奏?”

年世兰再次以额触地,声音悲怆而决绝,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哽咽:“皇上!臣妾兄长年羹尧,身受皇恩,位极人臣,本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其不知感恩,恃功而骄,目无君上,僭越狂悖,结党营私,犯下滔天大罪!臣妾……臣妾身为罪臣之妹,又蒙皇上天恩,忝居妃位,协理六宫,却未能及时察觉兄长恶行,未能以忠孝之道规劝其迷途知返,以致其泥足深陷,铸下大错,危及社稷,玷污圣听!臣妾……管教无方,失察失职,罪该万死!臣妾今日冒死前来,绝非为罪兄求情!国法如山,天理昭昭,罪兄罪有应得,臣妾绝无半句怨言,亦不敢有丝毫徇私之念!臣妾此来,是向皇上请罪!臣妾深感辜负皇上信任,愧对祖宗法度,更无颜再居妃位,协理宫闱!请皇上革去臣妾所有封号位份,贬为庶人,发配冷宫!臣妾甘愿领受任何处罚,以儆效尤,以正宫闱!只求皇上……明鉴臣妾悔过之心!”

皇帝胤禛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紧紧锁定在年世兰苍白而决绝的脸上。他没有立刻去接苏培盛呈上的奏折,而是沉默着,那沉默如同千斤重担,压在跪伏于地的年世兰身上,也压在周围所有屏息凝神的太监宫女心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晨风吹过殿角铜铃发出的细微叮当声。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年羹尧是年羹尧,你是你。朕虽恼怒年羹尧狂妄不法,但还不至于昏聩到迁怒于内宫妃嫔。你且起来说话。”

然而,年世兰却并未起身,反而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皇上隆恩,罪妃感激涕零!然,兄长铸此大错,臣妾身为至亲,又蒙圣恩协理六宫,未能规劝警示,失察失职之罪,铁证如山!臣妾无颜起身,更无颜再享妃位尊荣!求皇上明正典刑,革去臣妾位份,以儆效尤!如此,方能稍减臣妾心中愧疚于万一,亦可使后宫众人知所警惕,严守宫规!” 她这番话,将自己置于罪人的位置,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带着一种自虐般的请罚决心,完全出乎皇帝的预料。

皇帝眉头蹙得更紧,他终于伸手接过那份奏折,展开细看。奏折是用极其工整恭楷书写,言辞恳切,悔罪之意溢于言表。文中详细“检讨”了自己作为协理妃嫔和罪臣之妹的双重失职,没有半句为年羹尧开脱之词,反而历数其僭越、结党等罪行为“辜负皇恩,罪无可赦”。更关键的是,奏折后半部分,年世兰主动提出:为表对皇上、对大清的绝对忠诚,为赎兄长罪孽,年家愿主动交出皇上昔日赏赐的、部分明显超出臣子规制的田庄、店铺等财物,充入国库,其侄年富(年羹尧之子)亦愿辞去所有官职,闭门思过,以示与罪臣划清界限、绝不姑息的决心。

这已不仅仅是请罪,更是一种政治上的主动“割肉”和表态。皇帝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复杂光芒——有诧异,有审视,有算计,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动容?年世兰此举,无疑将他置于一个道德的制高点。她主动承担“失察”之罪,自请处分,并交出部分利益,这极大地满足了他作为帝王需要维护的尊严和掌控欲。若他此时再严惩年世兰,反倒显得他刻薄寡恩,不近人情。

就在皇帝沉吟未决之际,一个温和而庄重的声音适时响起:“臣妾参见皇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皇后乌拉那拉·宜修,身着朝服,仪态万方,在绘春的陪同下,也来到了养心殿外。她显然也是准备去参加常朝,恰巧遇上了这一幕。她向皇帝行礼后,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年世兰身上,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痛心、不忍与一丝赞赏。

她转向皇帝,声音柔和却带着中宫皇后的分量:“皇上,华妃妹妹此举……虽过于刚烈自苦,然其心可鉴,其情可悯。年羹尧之罪,确与妹妹无关。妹妹入宫多年,侍奉皇上,打理宫务,一向勤谨小心,克尽厥职,从未有逾越之处。如今她能深明大义,不徇私情,主动请罪,甚至不惜自请贬斥,以肃宫闱……实乃……难得。”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臣妾恳请皇上,念在妹妹往日侍奉勤勉、且此事她实属无辜受累的份上,从轻发落,莫要过于苛责。若因此事重罚华妃,只怕后宫人心惶惶,也非朝廷之福。还请皇上三思。”

皇后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年世兰“深明大义”的行为(这等于也肯定了皇帝处置年羹尧的正当性),又为她求了情,将她的个人行为与年羹尧的罪行切割开来,给了皇帝一个顺势下坡的完美台阶。她将问题提升到了“后宫安定”和“朝廷之福”的高度,更显其作为皇后的格局。

皇帝看着跪地请罪的年世兰,又看了看一旁温婉劝谏的皇后,再掂量了一下手中那份沉甸甸的请罪奏折,心中已然有了决断。此刻严惩年世兰,于他名声无益,反而可能引起不必要的非议。而年世兰这番“大义灭亲”的表现,正好可以用来安抚朝中那些对处置年羹尧可能心存疑虑的官员,彰显他雍正皇帝处置公允,即便是宠妃之兄,亦不姑息,而妃嫔本人深明大义,更显天家教化之功。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叹息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和掌控一切的满足感。他上前一步,亲手虚扶了年世兰一下,语气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和:“罢了,起来吧。你的心意,朕明白了。年羹尧之罪,确与你无干。朕虽恼怒其狂妄,但还不至于是非不分。你能如此识大体,顾大局,以江山社稷为重,朕心……甚慰。” 他特意加重了“甚慰”二字。

“妃位乃朕所赐,岂能因他人之过而轻易革除?协理六宫之权,你也暂且留着,日后更需勤谨小心,以身作则,不负朕望。至于你奏折中所请,交出部分赏赐之事……准奏。具体事宜,由内务府会同户部核办。望你日后能时时自省,引以为戒,克己复礼,方是正道。”

“臣妾……谢皇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年世兰这才在颂芝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因跪得久了,双腿发麻,险些站立不稳。她再次深深叩拜,声音哽咽,心中却如同放下了一块千斤巨石,冷汗早已浸湿了内里的衣衫。她知道,在最关键的时刻,皇后出现了,而皇帝……接受了她们的“表演”。最危险的一关,总算在皇后的精准谋划和她自己破釜沉舟的决绝下,惊险地度过了!年家,至少女眷和部分旁支,暂时保住了!

皇帝点了点头,目光在年世兰和皇后之间扫过,淡淡道:“都起来吧,常朝时辰到了。” 说罢,转身率先向乾清门方向走去。苏培盛连忙高声宣道:“皇上起驾——”

皇后宜修上前一步,亲手扶住年世兰的胳膊,指尖微微用力,传递着一丝无声的安慰和肯定。她低声道:“妹妹受累了,先回宫歇着吧,本宫已让人备了安神汤。”

年世兰抬头看向宜修,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难以言喻的感激以及一种近乎依赖的脆弱。她轻轻点了点头,在宫女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返回翊坤宫。阳光终于完全穿透了云层,洒在冰冷的宫道上,却让人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第四节 尘埃落定与暗流滋生(深度扩写)

皇帝的旨意很快明发天下。年羹尧被定下九十二款大罪,革去所有官职爵位,赐自尽于刑部大狱。其子年富以同谋论处,被处斩。年家十五岁以上男丁皆发配宁古塔(或类似苦寒边陲)给披甲人为奴,家产悉数抄没,充入国库。一场煊赫一时、权势熏天的外戚家族,就此轰然倒塌,其结局之惨烈,令人唏嘘不已,也给所有位极人臣者敲响了警钟。

然而,相比历史上可能出现的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极端惨烈结局,年世兰在皇后宜修指导下采取的“断尾求生”、“大义灭亲”策略,无疑为年家保留了最后一丝血脉和极其渺茫的、未来或许能翻身的机会(尽管希望近乎于无)。皇帝碍于年世兰“深明大义”的表现、皇后的适时劝谏、以及对稳定朝局、避免寒了其他功臣之心的政治考量,最终对年家女眷和未成年男丁网开一面,未再深究。年世兰的妃位和协理六宫之权得以保留,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

经此巨变,华妃年世兰在宫中的地位和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深刻的变化。她失去了兄长这座最强大的外戚靠山,往日的骄纵跋扈之气荡然无存,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整个人沉静了下来,眉宇间时常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哀愁、沧桑与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悸。她变得更加谨慎,甚至有些沉默寡言,在宫中行走时,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前呼后拥,气势凌人。

皇帝胤禛对她,在恩宠赏赐的规格上虽不如往日那般极尽豪奢,但或许是因为心中那丝微妙的愧疚感,以及对其在关键时刻“识大体”表现的欣赏,反而多了几分真实的怜惜与某种意义上的尊重。他来翊坤宫的次数或许减少了,但每次停留的时间却可能更长,更倾向于与她说说朝务上的烦恼,或是询问些后宫管理的细节,仿佛将她视作一个经历了风雨、可以信赖的、成熟的伴侣,而非仅仅是一个用来炫耀恩宠或满足欲望的玩物。这种转变,让年世兰在失去外戚势力的同时,反而意外地获得了一种更为复杂、也可能更为稳固的、基于某种“理解”与“共患难”的情感纽带,尽管这纽带的根基依旧建立在变幻莫测的帝王心术之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然而,后宫从来就是一个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地方。当年世兰还在为家族的巨变、兄长的惨死和自身地位的微妙调整而身心俱疲、舔舐伤口时,一股新的、更具潜力和威胁的力量,正在这权力更迭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却又势不可挡地迅速崛起——那就是莞贵人甄嬛。

年羹尧的倒台,意味着前朝一股强大的势力被彻底清除,权力格局需要重新洗牌和平衡。皇帝在铲除权臣之后,一方面需要新的力量来填补空缺、稳定朝局,另一方面,内心深处或许也渴望一种新的、更为纯粹的情感寄托,来缓解权力斗争带来的疲惫、猜忌与孤独。而甄嬛,恰逢其时地,以其超越年龄的智慧、灵秀的气质和温婉得体的言行,完美地契合了皇帝的这些需求。

她不仅凭借那张与纯元皇后颇有几分相似、却又更显年轻鲜活的脸庞,轻易地吸引了皇帝的目光,更以其通透的见识、敏捷的才思和待人接物的沉稳仁厚,逐渐赢得了皇帝发自内心的赏识与依赖。皇帝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召见甄嬛,不再局限于吟风弄月、诗词唱和,甚至会与她探讨一些朝政时事、历史典故。甄嬛往往能提出一些独到的、不激进却往往能切中要害的见解,引经据典,娓娓道来,让皇帝时常有眼前一亮之感,甚至私下对心腹太监感叹:“莞贵人通透灵秀,识大体,有当年纯元之风,却更添几分人间烟火气的智慧与沉稳,实乃难得。”

更让皇后宜修和华妃年世兰感到隐隐不安的是,甄嬛似乎极其善于经营人脉,润物细无声。她与同时入宫、性情端庄的沈眉庄交好,姐妹情深,互为臂助;对位分低微、性情怯懦的安陵容多有照拂,施以恩惠,将其笼络在身边;甚至对一向深居简出、性情孤僻的端妃齐月宾,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尊敬与距离,从不冒犯。她不像当年的年世兰那般树敌众多,锋芒毕露,反而以一种低调而有效的方式,悄然凝聚着属于自己的力量圈子。其父甄远道在前朝也因其女得宠而受到关注,官声清廉,办事稳妥,逐渐得到皇帝的重用。

这一日,宫中循例举办中秋佳节宴饮。虽因年羹尧之事刚过,皇帝刻意要求庆典规模从简,以示体恤臣工、不尚奢靡之意,但必要的仪式和宴席依旧不可或缺。年世兰虽位列妃位,坐在仅次于皇后的显要位置,但心境已大不如前,脸上施了厚厚的脂粉也难掩憔悴。她只是机械地遵循着礼仪,强颜欢笑,眼神却时常有些空洞,仿佛与周围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

而甄嬛,则穿着一身淡雅而不失华贵的藕荷色缎绣玉兰蝴蝶纹宫装,坐在离皇帝不远的下首位置,气质沉静,巧笑倩兮,顾盼生辉。在宴席间的才艺展示环节,她并未选择跳什么需要极大技巧和体力、容易引人注目也容易招致非议的惊鸿舞,而是端坐于琴案前,焚香净手,弹奏了一曲古雅悠远、意境高深的《高山流水》。琴音淙淙,时而如山间清泉,时而如松涛阵阵,技艺精湛,更难得的是其中蕴含的恬淡高远之气,与宴会上略显压抑的气氛形成了微妙对比,引得皇帝连连颔首,眼中赞赏之色毫不掩饰。就连垂帘后端坐的太后,亦微微点头,对身边的竹息姑姑低语道:“这孩子,倒是个沉得住气的,琴音见心性,有气度,不张扬。”

宴席散去,月色清冷地洒在宫道上。年世兰与皇后宜修一同走在回宫的路上,前后宫人提着灯笼,光影摇曳。年世兰看着前方不远处被宫女太监簇拥着、背影窈窕、步履从容的甄嬛,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酸楚和忧虑,对宜修说道:“娘娘,您看那莞贵人……如今可是风头正劲啊。皇上对她……似乎越来越另眼相看了。听说前几日皇上还夸她处理宫女纠纷公正仁厚,有……有母仪之风呢。”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其艰难。

宜修的目光也落在甄嬛的背影上,幽深难测,如同古井寒潭。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夜风中飘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深的凝重与警惕:“是啊……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年羹尧倒了,不过是除掉了一头盘踞在明处的、张牙舞爪的猛虎。而这后宫之中,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明枪明火的敌人,而是那些……悄无声息、却能于无形中直击要害、动摇根基的暗箭。妹妹,你我的心,都不能有片刻松懈啊。”

年世兰闻言,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她知道,皇后说得对。失去了兄长的庇护,她与皇后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如同风雨中相互依偎的藤蔓,但也更加脆弱,需要更加小心地维护。她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在这瞬息万变、危机四伏的深宫之中,守住这来之不易的、温暖而脆弱的避风港。而那个看似温婉无害、步步为营的莞贵人甄嬛,或许,将是她们未来漫长岁月中,最需要警惕、也最难以应付的对手。一场新的、更加隐秘、更加复杂的暗斗,已然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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