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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林舟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时,晨光正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开发区扶贫项目审计报告》的落款处投下道细长的光斑。他数了数页码,整整四十二页,比规定篇幅多了十七页——多出的部分,全是被篡改的项目申报材料与实际执行的对比表。

“林哥,赵书记的车在楼下等了。”王磊抱着个牛皮纸档案袋跑进来,额头上的汗浸湿了刘海,“这是您要的开发区近三年项目申报书,档案室张姐偷偷给的,说里面有几页夹着‘红纸条’。”

档案袋的封口处印着“保密”二字,边角却磨得发白,显然被人反复拆过。林舟抽出最上面的《光伏扶贫电站项目申报书》,第17页的页边果然粘着张粉色便签,上面用铅笔写着“设备采购价按市场价150%填报”,字迹和王县长秘书小周的签批笔迹如出一辙。

“张姐没说别的?”林舟把便签揭下来夹进笔记本,指尖触到纸背粗糙的纤维——这是县委办特供的便签纸,只有领导秘书才能领用。

“她说让您看申报书里的‘社会效益分析’部分,尤其注意那些加粗的句子。”王磊压低声音,“她老公被纪委找去谈话了,临走前塞给她一沓发票,说上面的章有问题。”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里面的餐饮发票上,“开发区食堂”的红章边缘模糊,像是用萝卜刻的仿制品。

林舟想起赵书记昨天在电话里的嘱咐:“项目材料里的弦外之音,比账本上的数字更致命。”他把审计报告塞进公文包,金属搭扣“咔嗒”一声扣上,像给这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上了道锁。

下楼时撞见老刘提着热水瓶,他镜片后的眼睛往林舟的公文包上瞟了瞟:“去省里汇报?听说王县长的岳父在省发改委当副主任,材料可得写周全些。”他拧开瓶盖往里看,枸杞沉在水底,像些说不出口的忌讳。

中巴车的座椅还留着上次下乡的麦秸味。赵书记正翻着份《乡村振兴示范园补充说明》,眉头间的“川”字比在东河村时更深。“你看这段。”他指着“就业带动”栏,“‘预计年提供就业岗位500个’,后面用括号标了‘含临时用工’。这就是典型的文字游戏——临时用工不算正式就业,扶贫考核却能算政绩。”

林舟想起王县长办公室那份效果图,白墙黛瓦的别墅群旁,光伏板拼成了巨大的“脱贫”二字。“他们在申报书里把东河村的荒坡算成‘闲置建设用地’,但国土局的档案显示,那片地是基本农田。”他翻开自己的审计报告,附页里的卫星地图上,荒坡被红笔圈出,旁边标注着“2023年耕地保护红线图”。

赵书记突然笑了,从包里掏出个搪瓷缸,里面泡着的野菊花茶泛着黄色:“当年我在农科院写育种报告,老院长总说‘字缝里能榨出油’。你看这申报书的编制单位——‘青溪县乡村振兴研究院’,根本就是个皮包公司,法人是张启明的侄子。”他用铅笔在页脚的公章上画了个圈,“这章的字体比正规单位的瘦三分,是私刻的。”

车过青溪镇时,林舟看见路边停着辆救护车,车身上“东河村卫生室”的字样被泥糊了一半。他突然想起赵老五空荡荡的药瓶,忙从包里翻出《慢性病防治专项资金申报书》。“这里写着‘为120名贫困慢性病患者提供全年用药’,但实际发放名单只有78人。”他指着“资金拨付方式”栏,“采用‘先预拨后核销’,这就给了他们挪用的空子。”

赵书记接过申报书,手指在“核销凭证要求”那行字上敲了敲:“这里写着‘需提供患者签字的领药单’,但没说要附身份证复印件。他们就用同一个人的签名伪造了四十多份领药单——你在东河村发现的假签名,根子在这儿。”

到了省发改委大楼,接待室的空调开得很足。林舟刚坐下,就见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走进来,胸前的工作牌写着“综合处 刘科”。他接过审计报告时,手指在“王县长”三个字上多停留了两秒,嘴角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赵书记,我们主任说,有些数据是不是‘优化’一下?比如开发区的扶贫资金到位率,写98%比92%好看。”

林舟的心猛地一沉。他注意到刘科的钢笔笔帽上,刻着和王县长那支一样的花纹——都是省发改委前年发的纪念品。“刘科,报告里的每组数据都附了银行流水和签收记录。”他翻开附件,“这是赵老栓家的危房改造款转账凭证,被改成‘开发区办公费’的那笔,备注栏还留着‘扶贫’字样。”

刘科的脸僵了僵,端起茶杯掩饰尴尬:“赵书记是老领导了,知道我们这边的规矩。”他往赵书记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很低,“王副主任刚才打电话来,说下午想请各位吃饭,聊聊东河村的项目……”

“饭就不必了。”赵书记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放,杯底的茶渍在玻璃桌面上印出个浅黄的圈,“我们是来汇报工作的,不是来吃饭的。”他指着审计报告,“这些材料里的问题,你们要是不受理,我们就直接送省纪委。”

刘科的笑容彻底消失了,拿起报告匆匆走了。林舟听见他在走廊里打电话:“……那姓林的太死脑筋,一点活都不肯通……”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赵书记突然指着电视里的新闻:“你看,省里刚发了《关于规范扶贫项目材料编制的通知》,要求‘杜绝数字脱贫、材料脱贫’。”他给林舟的餐盘里夹了块红烧肉,“这就是我们要的尚方宝剑。”

林舟看着新闻里闪过的《项目材料编制规范》,突然想起自己刚入职时,张姐教他写材料的诀窍:“领导喜欢看‘亮点’,问题要写得像‘特点’。比如挪用资金,要说成‘资金临时调剂’。”那时他只当是写作技巧,现在才明白,这是某些人掩盖真相的密码。

下午汇报时,会议室里坐了七八个人。林舟刚念到“开发区挪用棉被发放给工地工人”,就被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打断:“小林同志,有没有可能是‘错发’?毕竟物资管理难免有疏漏。”他的胸牌上写着“农经处 王处”——林舟认出,这是王县长岳父以前的下属。

“王处,”林舟翻开《扶贫物资采购与发放管理办法》,“第六章第三条明确规定,扶贫物资必须‘专人专管、定向发放’,开发区把棉被发给工人,既不符合‘专人’也不符合‘定向’。”他调出仓库监控截图,“这是他们搬运棉被的画面,时间是晚上十一点,明显是刻意避开监管。”

王处没再说话,只是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什么。林舟注意到他写的不是“问题”,而是“林舟 扶贫办”——像是在记黑名单。

汇报结束时,省发改委主任突然开口:“小林同志,你这份报告写得很扎实。我们准备在全省推广你们的审计方法,尤其是‘申报材料与实际执行对比分析法’。”他看向赵书记,“东河村的项目,我们会重新立项,资金直接拨付到村,绕过开发区。”

走出大楼,林舟才发现公文包的拉链开了道缝,里面的《示范园项目申报书》不见了。“肯定是刘科刚才趁我们吃饭拿走的。”他急得额头冒汗——那上面有他标注的张启明侄子公司的违规证据。

赵书记却很平静:“我早让李主任备份了。”他掏出手机,李主任刚发来张照片,是申报书里夹着的红纸条,上面写着“给王副主任的回扣走示范园绿化工程”。“这才是他们最怕的弦外之音。”

回程的路上,林舟接到王磊的电话,声音带着哭腔:“林哥,孙干事带人来办公室了,说要查我们的电脑,还把张姐给的那些申报书都收走了……”

“别慌。”林舟看了眼窗外掠过的田野,“你把我存在加密文件夹里的材料发一份给李主任,密码是东河村的邮政编码。”他想起赵书记说的,重要的东西要留后手——那些存在云端的扫描件,才是最安全的证据。

到了县城,林舟刚下车就被信访科的老周拦住。“小林,恭喜啊,要升副科了。”老周递过来份《干部考察预告》,他的名字赫然在列,“听说省发改委点名表扬了你写的审计报告。”

林舟接过预告,发现上面写着“拟任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他心里咯噔一下——这看似提拔,实则是把他放进王县长的老巢。“我不去开发区。”他把预告还给老周,“我想留在扶贫办。”

老周的眼睛瞪圆了:“你傻啊?开发区是肥差!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去……”

“肥差?”林舟想起那些被挪用的扶贫款,“那是沾着老百姓血汗的肥。”他转身往办公室走,听见老周在背后叹气:“这年轻人,不懂变通。”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王磊正蹲在地上捡文件,见林舟回来,忙说:“孙干事把您的电脑搬走了,说要‘检查病毒’。”他指着墙角的碎纸机,“张姐给的那些申报书,被他们碎了……”

林舟却注意到碎纸机旁的垃圾桶里,有片没被切碎的纸角,上面印着“乡村振兴示范园 土方工程”。他捡起纸角,突然想起《示范园项目申报书》里的“土方量计算表”——比实际需要多报了三千方,而王县长的小舅子正好开了家土方公司。

“王磊,去查开发区近三年的土方工程招标记录,重点看中标公司的法人是谁。”林舟翻开《政府投资项目招标管理办法》,“这里规定‘50万元以上项目必须公开招标’,但他们把三千方土方拆成五个小项目,每个49万,规避招标。”

这时,李主任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份文件:“省发改委批了,东河村的新项目由我们直接负责。”他把文件递给林舟,“让你牵头写项目实施方案,明天就要初稿。”

林舟接过文件,发现“资金使用”栏写着“采用‘双备案双审核’制度”,旁边用红笔批注:“由林舟同志负责具体执行”。这是把责任压给了他,但也给了他按规矩办事的权力。

“李主任,张姐怎么样了?”

“她把那些假发票交给纪委了,暂时没事。”李主任的目光落在碎纸机上,“别心疼那些申报书,重要的东西你都记在脑子里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个U盘,“这是省纪委发的《材料审查要点》,里面说‘重点核查项目申报书中的形容词’——比如‘显著提升’‘大幅改善’,这些模糊表述背后往往藏着猫腻。”

林舟翻开《要点》,第一条就写着“警惕‘预计’‘计划’等词语的滥用”。他想起《光伏电站申报书》里的“预计年发电量100万度”,实际建成后才发了不到60万度——这就是他们玩的文字游戏。

写方案时,林舟特意避开了所有模糊表述。“为80户贫困户新建住房”, instead of “改善部分群众居住条件”;“每月提供4次技能培训”, instead of “定期开展培训活动”。王磊凑过来看了看,吐了吐舌头:“林哥,你这写得跟合同似的,一点余地都不留。”

“扶贫项目不能留余地。”林舟指着“验收标准”栏,“必须写清楚‘住房面积不低于60平米’‘培训考核通过率不低于80%’,不然又会被他们钻空子。”他想起赵二柱家那栋用旧土房改造的“新房”,如果当初的申报书里写清“新建”而非“改造”,就不会有那场骗局。

凌晨两点,方案终于写完了。林舟揉着酸胀的脖子,看见窗外的仙人掌又抽出片新叶,顶着颗露珠,像个刚写完作业的孩子。他把方案发给赵书记,很快收到回复:“加一条‘村民代表全程参与监督’,这是防篡改的最后一道关。”

第二天一早,林舟刚到办公室,就见老刘拿着份报纸进来,头版标题是“青溪县开发区扶贫工作成效显著”。“你看,他们又在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老刘用手指点着文章,“这里说‘实现100%贫困户就业’,用的就是你昨天说的‘含临时用工’的 tricks。”

林舟拿起报纸,发现文章末尾写着“本文数据由县扶贫办提供”。他心里一沉,翻出昨天的发文记录——根本没人报过这样的数据。“这是伪造的。”他掏出手机给赵书记打电话,“他们想用虚假宣传混淆视听。”

赵书记的声音很平静:“我已经让宣传部撤稿了。你把方案打印出来,我们去东河村开村民代表会,让他们给方案提意见——老百姓的眼睛是最亮的,哪些话是空话,他们一听就知道。”

东河村的村委会院里,二十多个村民代表坐在小板凳上。林舟刚念到“每户补贴2万元建房款”,赵老栓就颤巍巍地站起来:“林同志,这钱能直接给到我们手里不?别又被村里扣了。”他的手腕上,还留着手铐勒出的红痕。

“方案里写了‘由县扶贫办直接打卡到户’,村委会只负责统计名单,不经手现金。”林舟翻开方案,“这里有银行的承诺函,每笔转账都会发短信提醒。”

赵老五的媳妇突然哭了:“那我们家老头子的药呢?申报书上写的是每月领一次,可去年有三个月都没领到……”

“方案规定‘每月5号领药,逾期未领的,县卫健委会派人上门核查’。”林舟指着“监督电话”栏,“这是省纪委的举报电话,24小时有人接。”

散会时,赵老栓非要塞给林舟一篮核桃:“这是自家树上结的,没打农药。”他粗糙的手掌在林舟手背上拍了拍,“林同志,你写的那些字,我们信。”

回县城的路上,林舟的手机响了。是王县长的秘书小周,语气却比上次客气多了:“林哥,晚上有空吗?王县长想请你吃饭,聊聊开发区的新项目……”

林舟看了眼副驾驶座上的方案,封面上“东河村”三个字被阳光照得发亮。“我晚上要改方案,没时间。”他顿了顿,补充道,“让他有时间去看看赵老栓家的新房地基——用的是真水泥,不是数字。”

挂了电话,赵书记突然笑了:“他们这是想拉拢你了。”他递给林舟个信封,“这是省发改委刚寄来的,说你的审计报告写得好,要调你去帮忙修订《扶贫项目材料编制规范》。”

林舟拆开信封,里面的调令上,“拟任职务”栏写着“综合处副主任科员”。他抬头看向窗外,夕阳正把开发区的办公楼染成金色,但那金色里,总透着股说不出的虚假——就像那些被粉饰过的项目材料。

“我不去。”林舟把调令放回信封,“东河村的方案还没落实,赵老栓他们还等着盖房子呢。”

赵书记没说话,只是把搪瓷缸递过来。林舟握着温热的缸子,突然明白材料里的弦外之音再复杂,也抵不过老百姓的一句“我们信”。那些印在纸上的字,终究要落地生根,长成让人心安的模样。

回到办公室,王磊正对着电脑发愁:“林哥,张姐说,王县长的岳父从省里打电话来,说我们的方案‘太死板’,让改得‘灵活些’……”

林舟把方案放在桌上,拿起红笔在“灵活”两个字上画了个叉。“告诉他们,扶贫的事,来不得半点灵活。”他翻开下一页,准备写《项目验收细则》,突然想起小周的电话——饭局怕是躲不过了。酒桌上的话,恐怕比材料里的弦外之音更难琢磨,但他总得去听听,那些人还想玩什么花样。

窗外的仙人掌新叶上,露珠滚落,在窗台上砸出个小小的湿痕,像滴落在纸上的墨——要写出干净的字,总得先看清那些藏在墨里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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