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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时间转回四月初,李自成尚未亲征山海关。距离李自成在武英殿发出那道追缉太子朱慈烺的严令,已过去十余日。派出的第一波精锐先锋小队,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这种彻底的失联,在随后展开地毯式搜索的闯军后续部队中,敲响了刺耳的警钟。

负责追索的将领李友,是李自成的族侄,闻讯后火速率领一队亲兵,快马加鞭赶到先锋小队最后失去联络的地点。眼前的景象令人心悸:破碎的尸体横陈荒野,溅满泥泞的“闯”字号衣散落四处,几匹无主的战马倒毙在血泊之中,伤口狰狞。现场遗留的痕迹清晰无比——这绝非遭遇战,而是一场近乎单方面的屠杀。对手不仅装备精良、战力卓绝,出手更是狠辣果决,打扫战场也极其彻底,连一个能问话的活口都没留下,更无任何指向性的线索。

这耻辱性的惨败消息传回紫禁城武英殿,殿内烛火仿佛也随之震颤。李自成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怒火攻心,猛地一拳砸在御案上:“废物!一群废物!”他咆哮着,既恨手下办事不力,探不到太子踪迹,更恨那已死的崇祯竟留下如此致命的祸根。“朱由检!尸骨未寒还要给朕捅这么大个窟窿!”他猛地起身,声音嘶哑却充满杀意,直刺殿外侍立的亲兵:“速传李友!给朕往死里追!锁死东南向!官道、小径、河岸,一寸寸犁过去!这次,朕要朱慈烺的人头!”吼声在空旷的殿堂内炸开,每个字都浸透着他对江山初定却根基飘摇的深深恐惧。唯有彻底掐灭这簇火星,江南半壁方可安枕。

闯军第二波的搜索终究没有落空。在河间府境内,李若琏、朱慈烺一行仓皇的踪迹被死死咬住。追兵的蹄声如闷雷,越来越近。

子牙河横亘眼前,宽阔的河面在夜色下泛着冰冷的微光。追兵的火把已隐约可见。李若琏勒住马,环顾四周,当机立断:“不能再跑了!必须过河!趁夜涉水,从滩涂过去!”他指向下游一处看似平缓的滩涂。

“李指挥,追兵太近了!”锦衣卫小旗张宝鹏急道,手按在刀柄上。

李若琏目光扫过疲惫不堪的众人,最后落在断后的赵德运身上,声音低沉而决绝:“赵百户!你带几个人,在此断后!务必阻住追兵片刻,掩护殿下渡河!”

赵德运,这位一路忠心耿耿的锦衣卫百户,闻言没有丝毫犹豫,抱拳沉声道:“领命!”他迅速点了刘康和另外两名身手最好的锦衣卫,“你们几个,随我留下!其余人,护着殿下和王公公,快走!”

朱慈烺被周玉贞和陈云素搀扶着下马,连日奔逃加上巨大的精神压力,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王承恩更是几乎虚脱,全靠刘康半扶半背着。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冰冷刺骨的河水泥滩。

赵德运带着三名手下,迅速占据河滩上一处稍高的土坎。他解下背上的火铳,动作麻利地装填火药和铅弹。追兵是闯军的散骑,约莫二十余骑,已冲到百步之内,马蹄踏碎河滩的泥水,溅起片片水花。

“稳住!”赵德运低喝,眼睛死死盯着逼近的敌人。火光映照下,他能看清对方狰狞的面孔。

八十步…六十步…

“放!”赵德运猛地扣动扳机。火铳轰鸣,冲在最前的一名闯军骑兵应声落马。刘康和另外两名锦衣卫也同时开火,又撂倒两骑。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追兵一阵混乱,马匹受惊嘶鸣,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是火器!小心!”追兵中有人惊呼。他们显然没料到这股“溃兵”还有如此犀利的反击。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朱慈烺一行在冰冷的河水中艰难跋涉,水已没至腰际。周玉贞紧紧搀扶着太子,冰冷的河水让她牙齿打颤,却咬紧牙关不敢出声。陈云素则警惕地回头张望,一手还扶着摇摇欲坠的王承恩。刘康背着王承恩,每一步都陷在淤泥里,异常吃力。

“再放!”赵德运吼道,第二排铳声响起。又有闯军落马。但闯军骑兵也非庸手,短暂的混乱后,他们分散开来,一部分人下马以马匹为掩体,张弓搭箭,另一部分则试图从侧翼包抄。

“嗖!嗖!嗖!”破空之声袭来。赵德运只觉得后背猛地一震,剧痛传来,一支利箭已穿透皮甲,深深扎入他的左肩胛下方。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强忍着没有倒下。

“赵头儿!”刘康惊叫。

“别管我!挡住他们!”赵德运嘶声喊道,额上青筋暴起。他反手想去拔箭,却够不着。又有两支箭几乎同时射来,一支钉在他右后腰,另一支擦着他的大腿飞过,带起一溜血花。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的后背和腰侧。

剧痛和失血让赵德运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清醒,再次举铳,瞄准一个试图靠近的骑兵。“砰!”那骑兵应声栽倒。

“赵百户!顶不住了!撤吧!”一名锦衣卫捂着被流矢射中的胳膊喊道。侧翼的闯军已经逼近。

赵德运回头望了一眼。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太子一行已快抵达对岸,身影在河水中晃动,正艰难地爬上南岸的滩涂。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释然。

“你们……快走!过河去!保护殿下!”说罢,他猛地转身,竟迎着包抄过来的闯军冲了过去,手中的腰刀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寒光。刘康看着赵德运浴血搏杀的背影,又看看已快到对岸的太子,一跺脚:“走!”带着另外两人,转身扑入冰冷的河水,奋力向对岸游去。

赵德运以重伤之躯,硬是又砍翻了一名闯军,目送全部渡河之后,强撑身躯追赶朱慈烺一行。

冰冷的河水几乎耗尽了几人最后的力气。刘康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王承恩,周玉贞和陈云素则全力搀扶着摇摇欲坠的朱慈烺,终于踉踉跄跄地爬上了南岸的滩涂。几人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赵……赵德运……”朱慈烺嘴唇发紫,声音颤抖,望着对岸隐约的火光和厮杀声,眼中充满悲愤和无力。周玉贞强忍着悲痛,环顾四周。这是一片荒凉的河滩,不远处似乎有几间低矮破败的茅屋轮廓,像是一个废弃的小村落。“殿下,那边好像有地方可以暂避。”她指着那几间茅屋。

几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荒村挪去。村子早已无人居住,残垣断壁,蒿草丛生。他们找到一间相对完好的茅屋,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内空空荡荡,只有一些散乱的干草。

刘康迅速清理出一块地方,铺上些干草。周玉贞和陈云素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虚脱的朱慈烺扶到草堆上躺下。王承恩也瘫软在地,不住地咳嗽,脸色灰败。

“快,生火!烤干衣服!”李若琏的声音传来,他也带着剩余的几名锦衣卫赶到了。他迅速安排人手警戒,并和刘康一起,在屋角找了个破瓦罐,用火折子点燃了能找到的干草和碎木,升起一小堆微弱的篝火。

火光跳跃,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周玉贞和陈云素顾不得自己湿冷,忙着帮朱慈烺脱下湿透的外袍,用自己相对干些的里衣下摆为他擦拭脸上的泥水和冷汗。朱慈烺紧闭双眼,眉头紧锁,身体微微颤抖,嘴唇却异常干燥。

“殿下?殿下?”周玉贞轻声呼唤,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触手滚烫!“不好!殿下烧得厉害!”

连续十余日马背上的亡命奔逃,饥寒交迫,担惊受怕,加上目睹紫禁城陷落、父皇殉国、一路牺牲惨重的巨大精神冲击,早已让年仅十余岁的朱慈烺身心濒临崩溃。此刻惊魂甫定,那强行支撑的意志一旦松懈,积压的疲惫、伤痛和风寒便如洪水猛兽般汹涌袭来。

“水……有水吗?”陈云素焦急地问。

刘康解下自己的水囊,里面也只剩小半囊水。周玉贞小心地喂朱慈烺喝了几口,他却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冷……好冷……”朱慈烺无意识地呢喃,身体蜷缩起来。

陈云素急忙将能找到的所有干草都盖在他身上,又脱下自己半干的外衣覆上去。周玉贞则紧紧握住他滚烫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暖意。李若琏守在旁边,面色凝重,忧心如焚。王承恩更是自责不已,老泪纵横:“是老奴无能……护主不力……”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疲惫而忧虑的脸庞。屋外,寒风呜咽,掠过荒村的断壁残垣,更添几分凄凉。

就在众人被沉重的悲伤和忧虑笼罩时,屋外警戒的张宝鹏突然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谁?!”

紧接着,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却又异常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伴随着某种液体滴落的声音,由远及近,踉踉跄跄地朝着破屋门口而来!

“戒备!”李若琏瞬间拔刀,一个箭步冲到门边,眼神锐利如鹰。刘康和其他几名锦衣卫也迅速起身,抽出武器,护在朱慈烺身前,紧张地盯着门口。

破旧的木门被一只沾满污泥和暗红色血迹的手艰难地推开。

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乎完全倚靠在门框上,才勉强没有倒下。

火光映照下,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赵德运!

他浑身上下如同一个血人。左肩胛下方赫然插着一支断箭,伤口周围的衣甲已被鲜血彻底浸透,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红色。右后腰处也有一处明显的箭伤,鲜血正顺着裤腿往下淌,在脚下积了一小滩。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发紫,额头上布满豆大的冷汗,眼神涣散,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而身体颤抖。

他显然是在身负如此致命重伤的情况下,强行挣扎着渡过了冰冷刺骨的子牙河,又一路追踪凭着惊人的意志力找到了这里!

“赵……赵头儿!”刘康失声惊呼,第一个冲了上去,一把扶住眼看就要栽倒的赵德运。

“德运兄弟!”李若琏也惊呆了,赶紧收起刀,和刘康一起将赵德运小心翼翼地搀扶进来。周玉贞和陈云素更是捂住了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看着这个血人般的汉子,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悲痛和深深的敬意。

“殿……殿下……”赵德运被刘康和李若琏架着,双脚几乎拖在地上,目光艰难地、无比执着地越过众人,投向草堆上那个蜷缩的身影。看到朱慈烺虽然昏迷但仍在,他那双原本涣散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弱的光亮了一下,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了一丝。

“殿下……安……安好?”他气若游丝,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安好!殿下安好!赵百户,殿下安好!”李若琏连声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快别说话!”

“好……好……”赵德运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被剧痛扭曲。他紧绷的最后那口气似乎松了,身体猛地一软,彻底瘫倒在刘康和李若琏臂弯里,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快!止血!找干净的布!”李若琏急声下令。陈云素立刻翻找包袱里仅存的干净汗巾和薄荷叶,周玉贞也慌忙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内衬。

刘康和李若琏小心翼翼地将赵德运平放在地上,避开他后背的伤口。看着他身上多处狰狞的伤口,尤其是那深可见骨的背伤,李若琏这个见惯沙场生死的锦衣卫指挥使,手都在微微颤抖。这需要何等惊人的意志和忠诚,才能在如此重伤下,渡河追来!

王承恩挣扎着爬到赵德运身边,看着这个年轻部下为了护主付出至此,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傻孩子……何苦……何苦如此拼命啊……”

朱慈烺的意识在滚烫的泥沼中沉浮。忽冷忽热的感觉交替侵袭,耳边是模糊的、带着回响的呼唤声,像是隔着厚厚的棉絮。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异常沉重,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在冰冷的泥地上,动弹不得。

然而,在这极度的沉重和燥热之中,一股奇异的轻飘感却悄然滋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躯壳中缓缓剥离出来。那沉重的束缚感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重的、向上漂浮的感觉。

眼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混沌苍茫的纯白。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方向,只有一片柔和却空寂的光芒笼罩着一切。他低头看向自己,惊异地发现身上穿的并非湿冷的破旧布衣,而是东宫储君时的华贵常服——赤红的云纹龙袍,丝毫无损,洁净如新。

‘这是何处?’朱慈烺心中惊疑不定。他试图迈步,却感觉不到脚下有任何实体。这纯白的虚无,寂静得可怕。而此刻,改变南明历史进程的那只蝴蝶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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