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九点整。
林晚晚站在市场部所在的十一楼。与部规整的格子间不同，这里的办公区域更开放，也更……凌乱。随处可见色彩鲜艳的易拉宝、堆叠的物料样品、还没拆箱的促销礼品。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印刷品油墨和某种廉价香水的混合气味。人声嘈杂，电话铃声、激烈的讨论声、甚至偶尔爆发的笑声交织在一起，透着一种部没有的“活力”，或者说，浮躁。
她手里拿着人事部刚发的临时工牌，上面印着“特别协调员——林晚晚”，隶属部门暂时空白。身上穿的还是那套简约的衬衫西裤，与周围一些穿着时髦甚至略显随意的市场部员工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按照通知，她应该先去见市场部总监赵宏。赵宏的办公室在区域尽头，玻璃墙，百叶窗半开着。
还没走到门口，旁边开放式会议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花哨衬衫、头发用发胶抓得很有型的年轻男人探出头，目光精准地落到林晚晚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脸上堆起热情却略显夸张的笑容。
“哎哟！这位就是部借调过来的林……林协调员吧？”他快步走出来，伸出手，“你好你好！我是渠道推广组的代理负责人，周鹏！欢迎欢迎！赵总监临时有个紧急电话，让我先接待你！”
林晚晚与他握了握手。周鹏的手心有些汗湿，握得有点紧，很快松开。
【真实之眼】被动触发：目标‘周鹏’，情绪：高度警惕，表面热情下隐藏强烈抵触与评估意图。】系统给出提示。
“周经理，你好。打扰了。”林晚晚平静回应。
“不打扰不打扰！我们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总部派来的专家指导工作！”周鹏笑得见牙不见眼，侧身引路，“来来，我先带你去咱们组转转，熟悉一下环境，认识认识小伙伴们！”
他不由分说，引着林晚晚走向渠道推广组的区域。一路上声音洪亮地介绍着：“这边是我们策划小刘，金牌笔杆子！那边是媒介小张，媒体关系一把抓！哦，那几个是执行同事，年轻，有冲劲！”
被点到名的人抬起头，看向林晚晚的目光各异。有好奇，有漠然，有毫不掩饰的打量，也有迅速低头假装忙碌的。几个年轻女孩凑在一起，看着林晚晚的穿着，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传来低低的笑声。
周鹏将林晚晚领到一个靠窗、略显独立的工位前，桌上已经摆好了电脑、电话和一些文具，看起来是刚收拾出来的。“林协调员，这是你的位子！风景最好！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谢谢。”林晚晚放下自己的包。
“别客气！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周鹏拍拍手，提高嗓门，“各位！大家手头工作先停一下！正式介绍一下啊，这位是林晚晚，林协调员，从部精英团队借调过来，专门协助咱们组进行流程梳理和效能提升！是顾总亲自点将的人才！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更多的是观望的眼神。
周鹏似乎毫不在意，继续热情洋溢地说：“晚晚啊——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一看就投缘！你刚来，先别急着活，多熟悉熟悉。这样，中午咱们组给你接风，楼下的‘川味坊’，已经订好位子了！务必赏光啊！”
接风宴？林晚晚微微蹙眉。她不太喜欢这种过于热闹且目的不明的场合，尤其是初来乍到。
“周经理，接风就不必破费了，我……”
“哎！这怎么是破费呢！这是规矩，也是心意！”周鹏打断她，语气不容拒绝，“就这么定了！好了好了，大家继续忙，晚晚你也先安顿一下，十点半咱们开个简单的组会，让你了解一下咱们目前的重点！”
说完，他又对林晚晚露出一个“你放心”的笑容，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关上了门。
林晚晚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环视了一圈表面上各忙各的、实则注意力仍有一部分黏在她身上的组员们，心里那弦绷得更紧了。
周鹏的表现太“完美”了，热情、周到、给足面子。但恰恰是这种过分的热情，透着不对劲。【真实之眼】的感知不会错，那层热情下面是深深的警惕和抵触。这顿接风宴，恐怕是场“鸿门宴”。
她坐下，打开电脑，连上内部网络。首先调取了渠道推广组近一年的组织架构、人员名单、列表和基础业绩数据。数据看起来……中规中矩，甚至有些的投入产出比显得略高，但还在可接受范围。她知道，表面数据说明不了什么。
她开始浏览内部共享盘里该组的文件。目录混乱，命名不规范，很多文件夹点进去，只有寥寥几份最终版方案或结案报告，过程稿、会议纪要、数据底稿、费用明细表等关键支撑材料要么缺失，要么分散在个人硬盘。
十点半，组会准时在刚才那间开放式会议室开始。
组里十来个人基本到齐，周鹏坐在主位，林晚晚被安排在他右手边。会议主题是“Q4重点冲刺计划”。
周鹏先简单介绍了林晚晚，然后让各个负责人轮流汇报。
第一个汇报的是策划刘哥，负责一个线下快闪店。他讲得唾沫横飞，从“颠覆性创意”讲到“预期引爆全城”，PPT做得炫酷，但林晚晚很快发现，关于场地租赁成本、物料制作明细、客流转化预估等关键数据，要么一笔带过，要么用的是“大约”、“预计”、“方给予最大优惠”这类模糊表述。
第二个是媒介张姐，汇报一个KOL种草。她展示了长长的名单和看似漂亮的曝光数据，但当林晚晚问及每个KOL的具体条款（是否保底播放量、是否包含评论区维护、退货率是否与佣金挂钩）时，张姐明显卡壳，眼神飘向周鹏，周鹏笑着打圆场：“晚晚问得真细！这些都是细节，我们都有框架协议，回头让张姐把合同摘要发你看看。”
第三个是执行小孙，讲一个区域渠道促销活动。他的汇报更离谱，时间线模糊，任务分配不清，提到遇到“当地经销商不太配合”时，也只是含糊抱怨，没有具体问题和解决方案。
每个人汇报完，周鹏都会总结几句，无非是“思路很好，继续优化”、“困难是暂时的，相信团队”、“需要什么支持尽管提”。会议气氛看似热烈，实则空洞。
林晚晚全程沉默地听着，只在必要时提出一两个关键数据或细节问题，每次提问，都会让汇报者出现短暂的停顿或尴尬，周鹏则会立刻接过话头化解。
她看着周鹏游刃有余地掌控着会议节奏，看着组员们习以为常甚至略带敷衍的汇报状态，心里渐渐勾勒出这个团队的画像：表面一团和气，实则职责模糊；汇报重形式轻实质；问题习惯性掩盖或上交；而周鹏这个代理负责人，更像是“和事佬”和“裱糊匠”，而非严格的管理者。
会议接近尾声，周鹏做总结陈词：“……总之，Q4任务重，压力大，但也是机遇！大家要保持冲劲，发扬我们渠道组敢打敢拼的传统！有什么困难，多沟通，多协调！另外，”他看向林晚晚，笑容满面，“晚晚的加入，是我们组的强心剂！她是来帮我们梳理流程、提升效能的，大家一定要全力配合！晚晚，你也说两句？”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过来。
林晚晚知道，这是让她表态。说点冠冕堂皇的客套话，融入这个“和谐”的氛围，是阻力最小的选择。
但她看着周鹏那张热情的脸，想起顾衍说的“手术刀”，想起系统任务，想起这个会议室里弥漫的那种温水煮青蛙般的懈怠和模糊。
她放下手中的笔，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周鹏脸上，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会议室：
“谢谢周经理和大家。我刚来，了解有限，只说两点初步观察。”
会议室安静下来。
“第一，关于会议效率。本次会议时长65分钟，听取了三个汇报。平均每个汇报时间15分钟，讨论及问答时间约7分钟。但三个汇报中，涉及可量化关键绩效指标（KPI）的陈述总时长不足5分钟，涉及具体风险与应对方案的陈述总时长不足3分钟。大量时间消耗在描述性、展望性、以及无法验证的‘预期’上。建议后续会议，明确要求汇报者前置提供包含核心数据、进度、风险、需求的一页纸摘要，会议时间聚焦讨论决策和解决问题。”
她语气平和，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内容却像一针，刺破了会议室里惯有的模糊氛围。几个组员脸色微变，有人低头，有人交换眼神。
周鹏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但还是维持着：“晚晚说得对，效率确实可以提升……”
林晚晚没等他发挥，继续道：“第二，关于信息透明度。我尝试查阅组内过往资料，发现共享盘文件杂乱，关键过程文档缺失严重。例如，刘哥刚才提到的快闪店，共享盘中只有最终方案和结案报告，缺少场地比价记录、物料采购清单、现场执行志和费用核销凭证。张姐的KOL，缺少具体条款明细与效果监测原始数据。小孙的渠道活动，缺少与经销商沟通记录及问题升级路径。”
她每说一个“缺少”，对应负责人的脸色就更僵硬一分。
“这种程度的信息缺失，导致三个后果：一，无法有效复盘得失，经验无法沉淀；二，无法进行有效的成本与风险管控；三，当出现争议或审计需求时，缺乏原始证据支撑，易使公司及个人陷入被动。”
她看向周鹏，眼神清澈：“周经理，作为协调员，我的首要工作就是协助建立规范的信息留存和管理制度。我建议，从今天开始，所有进行中的，强制要求使用统一模板更新周报，并随周报同步上传关键过程文件至指定共享目录。历史，请各负责人于本周五下班前，补充提交主要缺失材料清单及说明。这是保障健康运行和团队长期利益的基础，也需要您的支持和推动。”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静甚至有点冷淡的空降兵，第一次组会发言，没有一句寒暄客套，直接、精准地切中了团队最松散、也最不愿被触及的命门——信息黑箱和过程混乱。
这哪里是来“协助梳理”的？这分明是来搞“审计”和“立规矩”的！
周鹏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盯着林晚晚，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又被勉强挤出的“严肃认真”所覆盖。他清了清嗓子，用一副“从善如流”的语气说：“晚晚指出的问题非常中肯！确实，我们之前在这方面做得不够规范。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团队更好嘛！这个建议很好，大家要重视起来，配合晚晚把这项工作落实下去！”
他定了调子，下面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也只能点头称是。
“好了，会议就到这，散会！”周鹏宣布。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离开，路过林晚晚身边时，目光更加复杂，警惕、审视、甚至有一丝厌烦。
林晚晚平静地收拾自己的笔记本。她知道，自己已经把第一把手术刀，轻轻划了下去。刺痛感已经传来，接下来，要看脓液怎么流了。
周鹏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走到门口，他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林晚晚，脸上又挂起了那种热情的笑容，但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晚晚，工作认真是好事。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市场部有市场部的节奏和特点，有时候太较真，反而容易耽误事儿，也容易……不合群。慢慢来，多熟悉，中午接风宴，咱们好好聊聊。”
说完，他笑了笑，转身走了。
林晚晚看着他的背影，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从午饭才开始。
她回到工位，打开电脑，开始起草那份《信息规范化管理暂行要求》的正式通知，并附上详细的模板和作指南。
键盘敲击声中，她隐约听到不远处几个工位传来的低语：
“……一来就摆谱，真当自己是钦差大臣了？”
“嘘，小点声，人家可是顾总点将……”
“点将又怎么样？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看她能待几天……”
“中午吃饭，看她怎么应付周哥吧……”
林晚晚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点击保存。
然后将通知通过OA，发给了渠道推广组全体成员，并抄送了周鹏和市场部总监赵宏。
做完这一切，她看了一眼时间。
十一点四十。
距离那场“鸿门宴”，还有二十分钟。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