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地下失去了意义，只有头灯电池的电量刻度在缓慢减少。空气中那股陈旧甜腥味如同霉菌的孢子，附着在每一次呼吸的末尾。地上的骸骨保持着最后的挣扎姿态，空洞的眼窝凝望着天花板，仿佛在警告后来者。
周博士的手指在平板电脑发光的屏幕上快速滑动，将残缺的旧结构图与雷浩刚刚用三维扫描仪粗略绘制的周边环境进行比对。屏幕幽蓝的光映亮他额头的皱纹和紧绷的嘴角。
“找到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什么，“图纸上没标，但据建筑结构力学推断，在主通风管道B-7号竖井后方，应该有一个检修夹层。夹层后面……看这里的承重墙布局，很可能通往一个独立的循环水处理单元。如果能穿过那里，理论上可以绕到A区核心区的侧面，靠近备用能源控制室的位置。”
“理论上？”赵锋的声音带着金属的冷硬。
“旧研究所的图纸经过多次修改，有些密级高的部分可能被刻意隐藏或误导。而且，三十年……足够发生很多计划外的变化，比如结构坍塌、管道改道，或者……”周博士顿了顿，“被某些东西‘改造’。”
被改造。这个词让所有人心中一沉，不约而同地看向地上那些灰黑色的骸骨。
“风险有多大？”林澈问。
“比走正门直面‘守护者’低，但比站在这里不动高。”周博士给出一个废土式的回答，“通风管道可能堵塞，夹层可能坍塌，水处理单元可能被污染生物占据。而且，我们不知道那些‘变化’到底是什么。”
“走。”赵锋几乎没怎么犹豫，“留在这里就是等死或者白来一趟。秦雨，你带路。周博士，雷浩，你们居中，随时提供技术支援。林澈，我们断后。”
命令清晰。没有更多讨论的余地。在这片被遗忘的死亡之地，任何犹豫都可能意味着永远留下。
秦雨再次打头，这一次她选择的方向不是那扇令人不安的密封门，而是沿着通道往回走了一段，然后拐进一条更加狭窄、堆满废弃电缆线轴的岔道。尽头，一扇锈蚀的、标着“通风B-7”的铁栅栏门虚掩着，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门后是垂直的竖井，深不见底，只有冰冷的气流自下而上吹拂，带着更浓郁的湿和铁锈味。井壁上固定着锈迹斑斑的金属爬梯，许多横杆已经松动或缺失。
“我先下。”秦雨检查了一下安全绳，将其一端固定在门口坚固的管道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然后毫不犹豫地开始下降。她的动作灵巧如猫，在残缺的爬梯上寻找着稳固的落点。
众人依次跟上。林澈让苏凉和陈墨先下，他和赵锋最后。下降过程缓慢而紧张，每一次脚踩在松动的横杆上，心都会跟着悬一下。竖井里回荡着粗重的呼吸声和金属细微的摩擦声。
下降了大约二十米，秦雨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到底了！横向管道！安全！”
众人松了口气，陆续下到竖井底部。这里是一个T字形路口，前方是直径约一米二的圆形通风管道，向左延伸，没入黑暗。管道内壁覆盖着厚厚的、棉絮状的黑色积尘，一些地方凝结着暗黄色的、散发着淡淡化学气味的粘稠水珠。空气更加污浊。
“就是这条。地图显示它通向主风机房后方。”周博士对照着屏幕，“大约一百五十米后，应该有一个检修口进入夹层。”
一百五十米，在宽敞地面上不值一提，但在这样一条充满未知和压抑的管道里，每一步都可能踏进陷阱。
秦雨打开一支功率更大的手提探照灯，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管道深处。光柱下，积尘像黑色的雪，一些地方能看到清晰的、非人类的爪印或拖拽痕迹。管道顶部，垂挂着一些枯的、像藤蔓又像菌丝的东西，轻轻晃动。
“保持安静，保持距离。”秦雨低声下令，率先弯腰钻了进去。管道高度只够人弯着腰前进，有些地方甚至需要匍匐。
队伍再次变成一条沉默的长蛇，在钢铁与尘埃构成的肠道里艰难穿行。探照灯的光束晃动，将众人的影子扭曲投在管壁上，如同群魔乱舞。只有脚步声、衣物的摩擦声、和压抑的呼吸声在封闭空间里被放大，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陈墨走在中间，他紧闭着眼睛，但眉头紧锁，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苏凉跟在他身后，随时准备搀扶。陈墨的“感知”在这里变得极其紊乱，不再是单纯的“空白”或“低语”，而是像无数杂乱的电波在脑海里冲撞：遥远的、冰冷的机器脉动；近处、管道深处某种缓慢的“蠕动”感；还有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他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勉强分辨哪些是真实的威胁预兆，哪些只是环境残留的“噪音”。
突然，走在雷浩前面的周博士脚下一滑，“噗通”一声半跪在地上，手里的平板电脑差点脱手。
“怎么了？”雷浩急忙扶住他。
周博士指着脚下：“这里……管道壁有个破口。”
灯光照过去，果然，管道底部一处锈蚀严重的地方，裂开了一个脸盆大小的不规则破洞，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暴力撕开。洞口黑黢黢的，下面似乎还有空间，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腐烂和化学药剂的气味涌了上来。
秦雨立刻示意队伍停止，警戒。她和赵锋凑近洞口，用灯光向下探照。
下面似乎是一个废弃的排水沟或者小型设备坑，积着深黑色的、粘稠的液体。坑底散落着一些无法辨明的杂物，而在坑的对面墙壁上，赫然有一个半人高的、更加规整的方形通道口，像是人工修建的。
“这是……图纸上没标注的通道！”周博士仔细看着那个方形洞口，又对比了一下平板上的地图，惊讶道，“看走向……它可能直接通往循环水处理单元，比我们原计划的路线更近！”
意外的发现！但洞口在下面，需要跳下去，而且下面的液体看起来很不妙。
“我先下去看看。”秦雨说着，就要解安全绳。
“等等。”林澈阻止了她，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简易的环境检测棒，掰开一头，伸进破洞，在液体上方晃了晃。检测棒前端的试纸迅速变成了暗红色，并发出微弱的“滋滋”声。
“强腐蚀性，可能有毒。不能直接接触。”林澈皱眉。
雷浩立刻从包里拿出几个扁平的、像垫子一样的东西：“便携式充气浮板，耐腐蚀涂层。可以铺过去。”他又拿出几个过滤面罩，“空气也需要过滤。”
准备妥当后，秦雨还是第一个下去。她小心翼翼地将充气浮板铺在粘稠液体表面（浮板立刻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但承受住了），然后像走梅花桩一样，快速通过，跳到了对面的方形通道口边缘，确认安全后示意。
众人依次通过。脚下的浮板传来令人不安的柔软感和细微的腐蚀声。林澈最后通过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被他们抛在身后的破洞和黑液，总觉得那液体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是他的错觉吗？他没时间细究，迅速跳到了对面。
新的通道比通风管道宽敞一些，足够人直立行走，但同样布满灰尘和锈迹。墙壁上隐约能看到旧式的电缆桥架和管道标识，但大多模糊不清。空气经过过滤面罩后依然带着怪味，但好了很多。
这次由赵锋打头，秦雨垫后。通道并非笔直，而是带着轻微的弧度向下延伸。越往前走，那种冰冷的机器脉动感似乎越清晰，连戴着面罩都能隐约感觉到脚下传来的、极其微弱的震动。
“我们可能在接近能源核心或者大型循环泵。”雷浩看着手中仪器上跳动的能量读数，低声道。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赵锋猛地停下，举起拳头。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前方通道拐弯处，传来一种声音。
不是机器声，也不是风声。
是一种低沉、缓慢、充满粘滞感的……咀嚼声？
还有……液体滴落的声音。
声音在死寂的通道里被放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那是一种湿漉漉的、仿佛在撕扯和吞咽韧性组织的声响，伴随着液体滴落在金属或水泥地面上的“啪嗒”声，节奏缓慢而规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感。
赵锋缓缓抽出腰间的军刺——那是一把特制的、带有放血槽的刺，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冷光。他做了几个手势：秦雨和另一名战士从侧翼包抄，林澈和他从正面，雷浩等人原地警戒，准备支援。
战术手势简洁有效。众人立刻行动。
赵锋和林澈贴着通道墙壁，悄无声息地向前挪动，在拐角处停下，微微探头。
探照灯的光束小心地扫过拐角后的空间。
那是一个相对开阔的设备间，大约有四五十平米，中央排列着几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过滤罐和离心机，管道如同巨蟒般盘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和化学药剂混合的气味，比通道里强烈十倍。
而在房间的角落，一堆废弃的塑料袋和破损的工具箱旁，一个东西正背对着他们，伏在地上，发出那令人作呕的咀嚼声。
那东西有着大致的人形轮廓，但躯异常臃肿，像是肿大的水囊，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灰绿色，能看到下面缓慢蠕动的、暗色的内脏轮廓。它的四肢细长得不合比例，关节反向弯曲，支撑着它匍匐在地。最骇人的是它的头部——没有明显的五官，只有一张占据了整个面部三分之二的、裂开的圆形口器，里面是数圈螺旋状、沾满粘液和碎肉的利齿。此刻，口器正深深嵌入一具……尸体的膛？那尸体穿着破烂的、似乎有点眼熟的深色衣服，旁边还丢着一把锈蚀的砍刀。
是“吞噬者”？他们的人也有找到这里并死在这的？
就在光线扫过那怪物的瞬间，它似乎察觉到了！臃肿的身体猛地一颤，停止了咀嚼，细长的脖子以违反生理结构的角度扭过一百八十度，“看”向了拐角处的光源！
没有眼睛，但那张圆形口器对准了他们，粘稠的涎水混合着血肉碎末滴落。
下一秒，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像是生锈铁片摩擦的嘶鸣！臃肿的身体以与其体型完全不符的敏捷，猛地弹起，细长的四肢在管道和设备上一蹬，如同巨大的灰色蜘蛛，朝着拐角处飞扑而来！
“开火！”赵锋低吼，手中军刺化作一道寒光，直刺怪物扑来的轨迹！
林澈几乎同时挥刀横斩，封堵侧翼！
“砰！”军刺刺中了怪物臃肿的腹部，但感觉像刺进了一个充满粘液的皮囊，阻力极大，且伤口没有流血，只涌出大量腥臭的、灰绿色的粘稠液体。
怪物的扑势被阻，但它细长的手臂一挥，带着破风声扫向赵锋！赵锋不退反进，另一只手猛地探出，五指成爪，竟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属般的光泽，狠狠抓向怪物扫来的手臂！
“嗤啦！”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怪物的手臂皮肤被赵锋那泛着金属光泽的手爪硬生生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灰绿色液体喷溅！但怪物似乎没有痛感，另一只手臂和口器同时攻向赵锋！
林澈的砍刀此时赶到，狠狠劈在怪物支撑身体的一条后肢上！“咔嚓！”骨骼断裂的声响，怪物的身体一歪。
秦雨和另一名战士的弩箭也同时射到，一支钉入怪物背部，一支射穿了它细长的脖子。
怪物发出一连串更加尖锐的嘶鸣，动作变得踉跄，但依旧凶悍，口器张开，一股灰绿色的、散发着刺鼻酸腐味的粘液朝着赵锋和林澈劈头盖脸喷来！
赵锋反应极快，一把扯下旁边管道上挂着的破帆布，抖开挡在身前。粘液溅在帆布上，立刻冒起白烟，发出“嗤嗤”的腐蚀声！
林澈也及时后撤，粘液大部分落空，只有几点溅到他的手臂防护服上，立刻烧出几个小洞，皮肤传来灼痛。
“弱点在头部！或者……能量核心？”雷浩在后面大喊，同时将一个拳头大小的设备滚向怪物脚下——那是他临时组装的电磁脉冲扰器（范围极小，且对生物效果存疑）。
设备爆开，释放出微弱的蓝光。怪物动作明显一滞，身上的粘液流动似乎都变慢了。
“就是现在！”赵锋抓住机会，军刺如毒蛇吐信，精准地从怪物那张开的圆形口器中刺入，直没至柄！同时，他那泛着金属光泽的手爪，狠狠入了怪物颈部被弩箭射穿的伤口，用力一撕！
“噗嗤——！”
大量的灰绿色粘液和破碎的内脏组织从怪物口器和颈部伤口中喷涌而出！怪物发出最后一声漏气般的嘶鸣，臃肿的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终于轰然倒地，不再动弹。
战斗结束，短暂而激烈。赵锋和林澈喘着粗气，看着地上那滩还在缓缓蠕动、散发着恶臭的粘液和怪物残骸。
“这是什么东西？”秦雨走过来，用军刺拨弄了一下怪物尸体，眉头紧锁，“不像外面的雾鬼，也不像‘吞噬者’搞出来的狂血战士。”
周博士小心翼翼地靠近，用取样器收集了一些粘液和组织样本，快速用便携分析仪检测。“细胞结构严重异化……含有高浓度的有机溶剂和放射性同位素残留……还有……微量的‘火种计划’生物标记酶！这东西……很可能是当年研究所泄露的实验样本，或者是被泄露物质长期污染、变异的本土生物！”
又是“火种计划”留下的烂摊子！
“那个死者……”林澈看向墙角那具被啃食了一半的尸体。
秦雨走过去检查。“是‘吞噬者’的人，衣服上有他们的标记。死了没多久，最多一两天。武器是制式的砍刀。他们果然也找到这里了。”
“他们进来什么？也是找东西？”雷浩疑惑。
“或许……和那个‘使者’的命令有关。”陈墨虚弱的声音传来，他在苏凉的搀扶下走过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了一些，“这怪物……给我的感觉很‘空’，只有饥饿和……一种被‘编程’过的攻击性。不像外面的雾鬼那样充满混乱的痛苦。而且……”他指着房间另一头，那里有一扇紧闭的、标着“循环水处理核心单元”的厚重铁门，“那扇门后面……我感觉到了更强烈的能量脉动，还有……很多‘静止’的、类似的生命信号……但很微弱，像是……休眠？”
休眠的怪物？众人心头一紧。
“门能打开吗？”赵锋问雷浩。
雷浩上前检查门锁。是机械转轮锁，锈蚀严重，但没有电子部件。“可以试试。但需要时间，而且声音会很大。”
“我们没有时间慢慢撬。”赵锋看了一眼来路，又看了看那扇门，“里面可能是更危险的东西，也可能是我们要找的能源控制室入口。必须尽快决定。”
是冒险打开这扇门，面对可能更多的休眠怪物，寻找能源控制室？还是原路返回，寻找其他迂回路径？
林澈的目光落在那具“吞噬者”尸体旁的砍刀上，又看了看地上怪物的粘液。既然“吞噬者”的人能死在这里，说明他们至少打开了这扇门，或者试图打开。他们来这里的目标是什么？会不会就是门后的东西？
“雷浩，苏凉，准备开门。赵首领，秦雨，警戒门口和来路。其他人退后。”林澈做出了决定，“如果门后有大量怪物被惊动，我们立刻撤，用那个破洞下的腐蚀液坑作为阻隔。如果只是能源控制室……我们就进去，速战速决。”
众人迅速就位。雷浩和苏凉拿出破拆工具——一把大号液压钳和一瓶高浓度除锈润滑剂，开始对付那锈死的转轮。
“嘎吱……嘎吱……”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设备间里回荡，仿佛在敲击着死亡的门扉。每一声都让人的神经绷紧一分。
赵锋和林澈一左一右站在门边，武器对准门口。秦雨和另一名战士则警惕地注视着他们来的通道和那个怪物尸体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汗水从雷浩额头滑落。转轮终于松动了一丝。
“快了……再加把劲……”雷浩咬牙。
突然！
“哐当！”
一声巨响从他们来的通道方向传来！像是沉重的金属门被猛地关闭撞击！
紧接着，是一阵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像是无数节肢动物在管道内壁上爬行！
“有东西过来了！很多！”负责警戒通道的战士声音带着惊骇。
几乎同时，陈墨猛地抱住头，痛苦地蹲下身：“来了……好多……饥饿……被唤醒的饥饿……从下面……从管道里……”
是那些休眠的怪物被声音惊动了？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放弃开门！准备撤离！”赵锋当机立断。
但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