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高考成绩公布。
县一中公告栏前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纸张味和极度的焦虑。尖叫声、哭泣声、难以置信的欢呼声混杂在一起。陈渊挤在人群外围,远远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后面的数字。
陈渊:总分 638。
数学:148。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比他预估的还要高。尤其是数学,那道几何大题果然拿到了满分,加上前面修正的失误,几乎登顶。这个分数,在他所在的教育资源并不算顶尖的县城中学,足以引发一场小小的地震。
果然,还没等他挤出人群,班主任老王已经满脸红光地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声音激动得发颤:“陈渊!好小子!藏得这么深!数学148!总分全校理科第三!重点线稳了!重点线稳了啊!”
周围的视线瞬间聚焦,有羡慕,有震惊,也有几分“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原来是个狠角色”的恍然。几个平时成绩拔尖、对陈渊并不在意的同学,此刻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复杂起来。
陈渊只是平静地笑了笑:“王老师,运气好。”
“什么运气!这是实力!”老王用力拍着他的背,“快,跟我去办公室,赵老师,还有校长,都想见见你!你这个志愿,可得好好规划!”
校长室里,气氛热烈。赵老师拿着陈渊的数学试卷复印件,正唾沫横飞地向校长和其他几位领导分析他解题思路的“精妙之处”和“巨大潜力”。看到陈渊进来,赵老师更是直接把他拉到身边,仿佛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校长,您看看,这孩子,空间思维和逻辑能力,绝对是学建筑、学工程的好苗子!之前就是方法没找对,现在开窍了,一飞冲天!”
校长是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此刻也笑得见牙不见眼,重点大学的升学率可是硬指标。“陈渊同学,不错,很不错!为学校争光了!志愿一定要填好,有什么困难,学校一定支持!”
在众人的环绕和赞誉中,陈渊始终保持着一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清楚,这只是第一步,一个进入更好平台的敲门砖。真正的战场,在象牙塔之外,在那即将到来的风暴之中。
填报志愿那天,陈渊独自坐在学校机房。屏幕上光标闪烁,他没有任何犹豫,在第一批次第一志愿栏,输入了那所远离家乡、以建筑和土木工程闻名全国的顶尖学府——东南大学
他的选择,让一旁指导的老师和偶尔瞥见的同学都暗自咋舌。东南大学的建筑系,分数历来高企,竞争激烈。陈渊的分数虽然很高,但并非十拿九稳,尤其还是热门专业。通常求稳的做法,会选一个略低一点的学校保底。
“陈渊,这个……要不要再考虑一下?风险有点大。”指导老师好意提醒。
“老师,我想好了。”陈渊点击确认,语气平淡却坚定。
他需要这个平台,需要那里的资源和视野。至于风险?重生归来,手握“鲁班尺”,若连这一步都不敢搏,谈何逆天改命?
志愿提交,尘埃落定。接下来,是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漫长暑假。
陈渊没有闲着。他几乎天天泡在“雅木轩”和“现代木艺”之间。
在“雅木轩”,他不再只是“瞎琢磨”。他开始有目的地使用【测】的能力,协助父亲检查每一批进货木料的含水率、内部应力、潜在缺陷。起初陈建国还将信将疑,但当陈渊连续几次准确指出几块看似完好的木料内部的细小裂纹或虫蛀隐患后,父亲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从不解到惊讶,再到隐隐的信赖。虽然嘴上还是不说,但陈渊提出的关于改进木材预处理工序、建立简单质检记录的建议,陈建国开始默默执行。
陈渊知道,这是在为抵御风暴夯实最基础的“物料防线”。父亲也开始接受,儿子似乎真的在“木头”这件事上,有了某种令他也看不透的“门道”。
在“现代木艺”,则是另一番天地。苏岚对他几乎开放了所有资源。陈渊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设计期刊,研究店里的每一件作品,在苏岚的指导下,尝试使用曲线锯、雕刻机等更现代的工具,学习草图绘制和简单的模型制作。他的进步速度快得让苏岚都感到惊讶,许多复杂的结构和工艺,他往往一点就通,甚至能提出更优的改进方案。
林晚依然是店里的常客。她话不多,但每次陈渊尝试新东西,她总是看似不经意地出现在旁边,安静地看,偶尔提出一两个极其精准、直指要害的问题。陈渊发现,她对结构和材料的理解,很多时候甚至超过一些专业学生。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交流往往简洁高效,一个草图,几个术语,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陈渊也开始尝试制作更复杂的作品。他不再满足于小摆件,而是开始设计一些具有明确功能、但形态极具现代感的物件:一个由不规则几何木块拼接而成的笔筒,一盏利用光线在多层镂空木板中折射产生梦幻效果的台灯,甚至是一把符合人体工学、但造型宛如抽象雕塑的椅子模型。
每一件作品完成,他都能感觉到【乾坤】手机的轻微震动,以及刻度尺上那“壹寸(初盈)”的青光,似乎又凝实、扩张了极其微小的一丝。而当他反复研究、拆解苏岚那件“波光”雕塑,试图理解其中“流动与凝固”的意境时,那种对“刻度”和“规”的感悟,也变得更加清晰。
他知道,自己正在积累,量变等待着质变的关键节点。
周末,市美术馆。
“形意之间——当代手工艺与设计探索展”的规模不大,但布置得相当精致。观展的人不多,多是艺术院校的学生、设计师和爱好者,气氛安静而专注。
陈渊带着苏岚给的邀请函,独自前来。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裤,看起来像个清秀的学生,唯有眼神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让他与周围略显兴奋的年轻人区别开来。
展厅里,苏岚的作品是一组名为“叠影”的茶具。将传统的紫砂壶与玻璃、不锈钢结合,壶身是温润的紫砂,壶嘴和把手却是通透的玻璃与冷冽的不锈钢,光影透过玻璃在紫砂上投下变幻的叠影,传统与现代以一种冲突又和谐的方式并存,吸引了不少人驻足。
陈渊仔细看了片刻,【测】的能力反馈,这组作品同样蕴含着苏岚独特的“规”,以及对“材质对话”这一主题的深入探索,但“界”的气息比“波光”要淡一些。看来,“界”的捕捉,确实需要某种可遇不可求的灵光与深刻感悟。
他在展厅里慢慢走着,欣赏着其他艺术家的作品。有将陶瓷与电子元件结合的交互装置,有用废弃金属焊接而成的抽象雕塑,也有极简主义的木器。这个2008年的小型展览,已经隐约展露出后来“跨界融合”、“观念艺术”的苗头。
就在他走到一个展示着几幅巨大建筑概念草图的区域时,右眼视野中的淡蓝色网格,毫无征兆地剧烈波动起来!
【警报!检测到高强度、高完整度的‘界图’雏形!】
【目标:未建成建筑概念方案‘云廊’系列草图】
【创造者:沈心砚(高度凝练的个人设计哲学与空间构想)】
【‘规’之体系:完整、自洽、具有强烈排他性。】
【‘界’之倾向:强烈(试图构建独立的‘流动空间’法则领域)。】
【评估:极具价值的观测与解析对象!深度接触可能引发‘刻度’显著反应!建议谨慎接近!】
陈渊的心跳陡然加速!界图雏形!而且是高强度、高完整度的!这比苏岚作品里那微弱的“界之气息”不知强了多少倍!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几幅草图。
那是用炭笔、墨线和水彩绘制的巨大画卷,描绘的并非某个具体建筑,而是一系列架空于山水城市之间的、充满未来感和流动性的廊道与空间节点。线条飞扬灵动,却又蕴含着严谨的结构逻辑;空间穿交错,仿佛遵循着某种独有的、诗意的数学规则。画面气势恢宏,想象大胆,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理性美感。
草图下方的标签写着:“《云廊》概念系列,作者:沈心砚”。
陈渊的目光,落在草图前站着的那个人身上。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身高腿长,简单的黑色连衣裙,外搭一件挺括的白色亚麻西装外套,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露出线条优美而清冷的脖颈和侧脸。她正微微侧身,对身边一位看起来像是教授模样的老者低声讲解着什么,语速平缓,用词精准,手指偶尔在空中划过,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力度。
她的容貌极美,却是一种带有距离感和攻击性的美。眉眼清晰锐利,鼻梁高挺,唇色很淡,抿成一条直线。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像她笔下的“云廊”,优雅、超前、逻辑严密,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沈心砚。
陈渊记住了这个名字。能画出蕴含如此强烈“界图”雏形的人,绝不简单。而且,系统提示“深度接触可能引发‘刻度’显著反应”,这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就在这时,沈心砚似乎结束了与老者的交谈,老者赞许地点点头离开。她独自站在草图前,目光沉静地审视着自己的作品,仿佛一位君王在巡视自己的疆域。
陈渊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上前。这样的机会,不容错过。
他刚迈出两步,斜刺里忽然传来一个略带讥诮的年轻男声:
“哟,我当是谁这么大阵仗,原来是沈大小姐又在展示您的‘空中楼阁’了?画得倒是挺漂亮,不过……这东西,能盖起来吗?不会又是纸上谈兵,浪费导师的期待吧?”
一个穿着花哨衬衫、头发抹得油亮、眉眼带着几分轻浮的年轻人,带着两个同伴,晃到了沈心砚面前,眼神不怀好意地在她和草图之间扫视。
沈心砚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本没听见,依旧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画。
那年轻人被无视,脸上有些挂不住,声音提高了几分:“沈心砚,别装没听见。你们‘遗珠’工作室,上次竞标输给我们‘创筑’,是不是不服气啊?拿这种虚无缥缈的概念来展览,找存在感?”
“遗珠”工作室?陈渊心中一动。他好像听苏岚提过,是本地几个顶尖的建筑系毕业生和年轻设计师组成的小团体,以设计大胆前卫著称,但似乎因为理念过于超前,在实际竞争中并不顺利。
沈心砚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那年轻人,红唇微启,吐出的字句清晰冰冷:“李哲,你的废话,和你设计的建筑一样,空洞乏味,只剩噪音。”
名叫李哲的年轻人脸色瞬间涨红:“你……!”
“《云廊》探讨的是空间流动性与人际交互的新可能,是基于严格参数化推演和结构可行性研究的成果。你的理解力如果只停留在‘能不能盖起来’的层面,建议回学校重修《建筑概论》。”沈心砚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精准的手术刀,“至于竞标,你们赢在报价和所谓的‘稳妥’,不是设计。这一点,你心里清楚。”
“你……狂妄!”李哲被怼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好!你清高!你了不起!我看你这些鬼画符,除了在这里自娱自乐,还有谁会当真!还‘界图’?哼,故弄玄虚!”
界图?!
陈渊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李哲怎么会知道这个词?是随口讽刺,还是……这个圈子内部,确实有某种关于“界图”的说法或追求?
沈心砚听到“界图”二字,眼神骤然锐利如刀,第一次真正正视李哲,但目光中的寒意几乎能将人冻结:“你从哪里听到这个词的?”
李哲被她突然爆发的冷冽气势慑得一滞,随即强撑道:“怎么?就许你们‘遗珠’搞神秘主义,不许别人说?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套神神叨叨的东西,能玩出什么花样!”
眼看冲突要升级,周围已经有人看了过来。
就在这时,陈渊走了过去,他没有看李哲,而是径直走到沈心砚那幅最大的《云廊》草图前,微微仰头,似乎在仔细观看。
然后,他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人听清的声音,自言自语般说道:“以莫比乌斯环的拓扑变体作为基本空间逻辑单元,通过非线性函数控制廊道截面的渐变与扭转,试图打破内外、上下、主次的传统空间界定……想法很大胆。不过,第三节点处的结构转换,如果采用双曲抛物面薄壳而非现在的线性桁架支撑,整体流线会不会更顺畅,结构效率也可能更高?”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探讨技术的纯粹语气,所说的内容却涉及拓扑学、非线性几何、结构选型等相当专业的领域,而且直指草图核心的空间逻辑和一处可能的技术细节!
沈心砚猛地转头,冰冷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陈渊,里面充满了审视与惊疑。
李哲和同伴也愣住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展厅这一角,骤然安静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