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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残破的纸人和半截黑漆木链躺在车厢地板上,像两记无声的惊雷,劈得韦小宝魂飞魄散。车厢里的空气凝成了冰,带着初冬湿冷的寒意,直往他骨头缝里钻。沐剑屏就坐在对面,俏脸含霜,那双原本明亮清澈的眸子,此刻仿佛淬了火的剑锋,牢牢钉在他脸上,要将他那点可怜的伪装烧穿、刺透。

“我……”韦小宝喉咙发干,舌头像是打了结,平日里那些信手拈来的谎话、急智狡辩,此刻全都卡在嗓子眼,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完了,彻底完了!装神弄鬼,欺君罔上(至少是欺瞒钦差),还被人赃并获!沐剑屏是国公之女,皇帝派来的人,她回去一说,别说七个老婆,九个脑袋也不够砍!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凉的手背上。他下意识想去擦,手却抖得厉害。

沐剑屏看着他这副如丧考妣、面无人色的模样,心中的怒火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还有一点点……莫名的烦躁。她本以为揭穿他时,会看到更多狡辩、更多油滑的托词,却没想到他竟吓成这个样子,像个被当场抓住偷糖吃的孩子,只剩下最本能的恐惧。

“说话。”沐剑屏的声音比车外的寒风更冷,“这是什么?你之前在江州,到底做了什么?”

韦小宝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盯着那纸人,仿佛那是索命的无常。他知道躲不过了,再编谎话只会死得更惨。巨大的压力下,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混合着求生的本能,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我……我……”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忽然扑通一下,不是跪,简直是瘫倒在车厢里,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沐小姐!沐小姐饶命啊!小的……小的不是人!小的该死!小的猪油蒙了心,走了歪路!”

他这一下,把沐剑屏弄得一怔。她预料过抵赖,预料过狡辩,甚至预料过威胁利诱,却独独没预料到如此干脆利落的……认罪和求饶?

“小的……小的哪有什么‘攻心为上’,哪懂什么‘因势利导’!”韦小宝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这次倒有一半是真的怕),也顾不上擦,语无伦次地招供,“小的就是个扬州城里混饭的小无赖,走了狗屎运被大帅提拔,来了江州,马知府让筹粮,那些大户一个个铁公鸡一样……小的……小的没办法啊!硬的不行,软的没用,小的……小的就想起了以前在茶馆听的那些鬼怪故事,还有在丽春院……啊不是,在乡下见过的吓唬人的把戏……”

他竹筒倒豆子般,把如何搜集大户家忌讳传闻,如何找人制作纸人木偶、惊魂梆子,如何在赵家祖坟撒药粉画鬼符,如何让人装神弄鬼,如何买通和尚道士相士当托儿……除了把自己主动谋划说成是“被逼无奈”、“急中生智”(稍微美化了一点点),其余细节,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全倒了出来。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磕头如捣蒜:

“沐小姐!小的知道这是欺君大罪,是歪门邪道!小的该死!可……可小的也没想害人啊!小的只是想让他们把粮食拿出来,别饿死百姓,别让军营生乱!小的……小的就算有一千个一万个错,可江州的粮荒确实缓了,百姓暂时有口粥喝,军营也没闹事……求沐小姐看在……看在这点微末苦劳的份上,饶小的一条狗命吧!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沐小姐不杀之恩!那七个老婆……不不不,一个都不要了!小的这就回火头军烧火去,再不敢妄想……”

他伏在地上,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哭得情真意切,绝望透顶。

沐剑屏默默听着,心中的怒火随着他狼狈不堪的坦白和哭诉,渐渐冷却,却并未消失,而是沉淀为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她看着脚下这个毫无形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少年,他比自己还小着几岁,出身微贱,举止粗俗,满肚子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市井伎俩。他做的事,确实是不折不扣的装神弄鬼,愚弄百姓,欺骗上官,按律当严惩。

可是……他说的也是事实。江州的粮荒,在他来之前是悬在马知府和数万军民头上的一把刀。他用了最荒唐、最不堪的手段,却在最短的时间内,让那把刀暂时移开了。没有激起民变,没有引发冲突,甚至……某种程度上,还维持了表面的“自愿”与“体面”。

父亲沐英常与她谈论兵法、政事,说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也说过“乱世用重典,亦需用奇谋”。这韦小宝的“奇谋”,未免也太“奇”、太“下作”了些。但……有效。

她想起这几日跟着韦小宝巡查粥棚、军营。他在那些地方的表现,固然有表演的成分,但对百姓那份刻意做出的“体恤”,对军士那份刻意拉拢的“客气”,背后似乎又隐隐透着一丝同为底层挣扎过的人才有的、对生存不易的认知?他贪生怕死,油滑狡诈,可做起这些具体琐事,又莫名地有一种……穷尽一切办法也要把事情办成的执拗?

沐剑屏自幼受的是正统的忠孝节义、光明磊落的教育,韦小宝这样的人和事,完全在她的认知范围之外。她应该立刻严词斥责,甚至将他捆了,押回应天问罪。可不知为什么,看着他那副怕到极致、悔到极致(至少看起来是)的样子,那句“押回去”的话,在嘴边滚了几滚,竟有些说不出口。

车厢里只剩下韦小宝压抑的抽泣声和车外呼啸的风声。暮色四合,车厢内光线昏暗,沐剑屏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依旧清冷,但少了些之前的锋锐:“起来。坐好。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韦小宝如蒙大赦,却又不敢全信,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缩在车厢角落,用袖子胡乱抹着脸,眼睛红肿,偷偷觑着沐剑屏的神色。

“你可知,你所犯何罪?”沐剑屏问。

“知……知道。欺瞒上官,装神弄鬼,愚弄乡绅百姓……其罪当诛。”韦小宝声音发颤。

“既然知道,为何还敢做?”

“……怕死。”韦小宝老老实实地回答,然后又急忙补充,“也……也怕办不成差事,让大帅失望,让百姓挨饿。小的……小的蠢,只想得到这种笨办法。”

“笨办法?”沐剑屏轻轻哼了一声,“我看你心思缜密得很。从打听各家忌讳,到制作道具,安排人手,散布流言,环环相扣,时机拿捏得准,哪里笨了?”

韦小宝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心里更慌,只能低着头:“小的……小的就是些小聪明,上不得台面,让沐小姐见笑了。”

“见笑?”沐剑屏语气微妙,“韦小宝,你可知道,若按律法,我此刻便可拿你。你这些‘小聪明’,足够你掉脑袋。”

韦小宝浑身一僵,差点又瘫下去。

“但是,”沐剑屏话锋一转,盯着他,“皇上让我来,是‘看看’你如何办差。你虽手段不堪,目的龌龊,但江州粮荒暂解是实。马知府呈报的文书,也只言结果,未详过程。皇上要的,或许就是一个‘结果’。”

韦小宝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光芒。

“别高兴得太早。”沐剑屏冷冷道,“此事可大可小。若有人揪住不放,深究起来,你难逃罪责。即便无人追究,这等行径,也绝非为官为吏之道。今日你可用鬼蜮伎俩对付地方豪强,他日是否也会用来欺上瞒下,鱼肉百姓?”

“不会!绝对不会!”韦小宝指天誓日,“小的对天发誓,此法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以后一定堂堂正正做人,老老实实办差!若有违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誓言发得又急又响,至于心里怎么想,只有天知道。

沐剑屏自然不信他这赌咒发誓,但也看出他是真怕了。她沉吟片刻,心中已有计较。父亲说过,驭下之道,恩威并施。这韦小宝,看似油滑无赖,实则胆小惜命,且确有几分急智和办事能力(虽然路子太歪)。如今皇上似乎对他颇有“兴趣”(想到那“七个老婆”,她脸颊微热),直接处置了,或许并非上策。

“此事,我会如实禀报皇上。”沐剑屏缓缓道。

韦小宝脸色瞬间又白了。

“不过,”沐剑屏接着道,“如何禀报,禀报哪些,我自有分寸。你这些装神弄鬼的细节,我不会写在明文奏报之中。”

韦小宝愣住,随即狂喜涌上心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沐小姐!您……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小的……”

“我还没说完。”沐剑屏打断他,“我不在明文中提及,不代表此事就此揭过。我有三个条件。”

“沐小姐请说!莫说三个,三百个小的也答应!”韦小宝忙不迭点头。

“第一,江州剩余事宜,你必须配合马知府,用正大光明的手段处理妥当,彻底平息可能因你之前手段留下的隐患,安抚好赵、周、孙等家,不得再耍弄此类鬼蜮伎俩。”

“是是是!一定!小人一定洗心革面!”

“第二,”沐剑屏目光锐利,“从今往后,你在我面前,不得再有丝毫隐瞒欺骗。你之前如何,我暂不计较,但若再被我发现你行奸弄巧,两面三刀,我必严惩不贷,届时就算皇上开口,我也绝不轻饶!”

韦小宝心里一苦,这条件可要了亲命了!在这么个精明又较真的大小姐面前完全透明?但他哪敢说半个不字,只能硬着头皮:“小的……小的遵命!绝不敢再欺瞒沐小姐!”

“第三,”沐剑屏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声音也低了些,“皇上那边……关于‘赏赐’之事,我自会斟酌言辞。但你须记住,无论皇上是何旨意,你……你好自为之,莫要以为有了些微末功劳,便可得意忘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这话说得含糊,但警告意味十足。

韦小宝何等机灵,立刻明白这是指“七个老婆”的事。沐剑屏这是暗示她会帮着说些“不好”的话?他心中简直感激涕零,差点想抱住沐剑屏的腿喊亲娘。“小的明白!小的绝不敢痴心妄想!一切全凭皇上和沐小姐做主!”

沐剑屏见他答应得痛快,神色稍霁,但心中那份纠结并未散去。她这么做,算不算包庇?算不算违背了自己秉持的原则?可若真按律法办了他,江州刚稳定的局面会不会再生波折?皇上对这个“小滑头”似乎另有用意……种种念头交织,让她心烦意乱。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沐剑屏最后看了一眼那残破的纸人,用剑鞘将它拨到角落,仿佛拨开一件令人不快的秽物,“把这些东西处理掉,不要再让我看见。回城吧。”

马车再次启动,吱呀吱呀驶向江州城门。车厢内安静下来,气氛却比来时更加微妙复杂。韦小宝劫后余生,瘫在角落里,只觉得浑身虚脱,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沐剑屏这番话有几分可信,未来又是吉是凶。沐剑屏则端坐着,目视前方,面色平静,心中却是波涛起伏,对自己方才的决定,第一次产生了深深的犹疑和不确定。

她保下了一个“鬼见愁”,却也仿佛亲手触摸到了那个她一直身处其中的、非黑即白的世界之下,更加混沌复杂的灰色地带。而身边这个吓得半死、此刻正偷偷打量她神色的小无赖,究竟是个一时走错路的可造之材,还是个本性难移的祸害?

沐剑屏不知道。她只知道,回京之后,她将面临一个比任何刀剑相加的战场更加难以应对的局面——如何向那位心思深沉的皇帝陛下,禀报关于韦小宝的一切。

而韦小宝,在短暂的庆幸之后,看着沐剑屏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格外清冷倔强的侧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更加令他不安的念头:

这沐小姐……好像比朱元璋还难糊弄啊!以后的日子,恐怕是真要“堂堂正正”、“老老实实”了?

他觉得嘴里发苦,比吃了黄连还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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