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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天清晨,墨尘在天色将亮未亮时出了墨府侧门。

他身上是前夜从库房领的灰褐色麻布短打,背上一个半旧的竹编背篓,腰间挂着一柄普通柴刀。这身装扮走在平阳郡清晨的街巷里,和那些赶早进山的采药人没什么两样。

城南十里亭是座四角石亭,年久失修,檐角塌了一半。墨尘到的时候,亭里已站着七个人。

独眼老人陈老丈依旧一身破烂衣衫,但洗得干净。他身后是六个青壮汉子,个个腰挎柴刀,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墨尘注意到,他们行囊的扎法很讲究,绳索交叉缠绕,既牢固又方便快速解开。

“墨少爷准时。”陈老丈独眼中露出一丝赞许,“我还以为你们这些世家公子,总要拖上一时半刻。”

“做生意,诚信为本。”墨尘从背篓里摸出七个油纸包,递过去,“刚出笼的肉包子,趁热吃。吃完出发。”

包子是让厨房寅时就蒸的,每个都有拳头大,皮薄馅足,咬一口满嘴流油。六个汉子接过,道了声谢便狼吞虎咽起来。陈老丈也吃,但吃得慢,每一口都仔细咀嚼,目光在墨尘身上打量。

“墨少爷不带护卫?”

“不带。”墨尘自己也拿起一个包子咬了口,“黑水泽外围的路我熟,人多反而碍事。况且……”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看着陈老丈:“陈老丈是聪明人,该明白我的意思。我孤身一人,你们若真想对我动手,出了城随时可以。但我敢来,就说明我不怕。这不比带几个护卫更有用?”

陈老丈独眼眯了眯,片刻后,咧开嘴笑了。

“有意思。”他三口两口吃完包子,拍拍手上的油,“走吧,赶在午时前到鬼哭林,还能多采半日。”

一行八人离开十里亭,沿官道走了三里,拐进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路越来越窄,两旁的树木越来越密,日光被层层枝叶切割成斑驳碎影,落在积满腐叶的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湿腐的气味。

这是进黑水泽的路。

墨尘走在队伍中间,陈老丈在前领路,六个汉子前后各三,将他护在当中。这不是保护,墨尘清楚,这是监视——既防他半路逃走,也防他暗中使诈。

“陈老丈对这条路很熟?”墨尘状似随意地问。

“年轻时走过几次。”陈老丈头也不回,手中的柴刀不时劈开拦路的藤蔓,“北边也有这样的林子,比这还密,还深。那会儿为了追一头受了伤的‘铁背熊’,我和三个弟兄追了三天三夜,最后追到一处绝壁,熊跳下去了,我们没跳,就回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墨尘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他们曾为了猎物敢追到绝壁,自然也敢为了别的东西拼命。

“铁背熊的皮,能卖不少钱吧?”

“完整的一张,能换五十块灵石。”陈老丈停下脚步,用刀尖挑起地上一丛暗红色的蘑菇,“但这种‘血斑菇’,一颗就要你命。别碰。”

墨尘记下了蘑菇的样子。

队伍继续前行。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林子里开始升起薄薄的灰雾,带着淡淡的腥甜味。六个汉子里有人从怀中掏出小瓷瓶,倒出些黑色药粉抹在口鼻处。陈老丈也抹了,还递了一瓶给墨尘。

“避瘴的,不值钱,但管用。”

墨尘接过抹了,药粉有股刺鼻的辛辣味,抹上后,吸入的腥甜气果然淡了许多。

“多谢。”

“客气什么,你现在是我们的雇主,你死了,尾款找谁要?”陈老丈咧嘴,露出满口黄牙。

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传来哗哗水声。穿过一片密林,一条三丈宽的溪流横在眼前。水是黑色的,水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灰雾,溪边寸草不生,露出漆黑的泥土。

“黑水溪。”陈老丈蹲在岸边,用柴刀拨了拨水面,“水里有东西,别碰。”

话音未落,溪水忽然翻涌,一道黑影从水中窜出,直扑离岸最近的一个汉子。那汉子反应极快,柴刀一横,挡在身前。只听“铛”一声响,黑影撞在刀身上,弹回水里,溅起一片黑水。

墨尘这才看清,那是一条通体漆黑的怪鱼,满口细密的尖牙,被柴刀撞碎了几颗,落在岸上,还在兀自开合。

“黑水蝰鱼,牙有毒,咬上一口,半个时辰内浑身溃烂。”陈老丈站起身,指向溪流上游,“往上走半里,有处浅滩,水下的石头多,这种鱼不爱待在那。”

“陈老丈真是见多识广。”墨尘由衷道。

“活久了,见的就多了。”老人转身,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

鬼哭林在黑水溪对岸。

说是林,其实是一片长满黑色怪树的谷地。树木的枝干扭曲如鬼爪,树叶是暗紫色的,无风自动,相互摩擦时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无数人在低声哭泣。林中飘着淡绿色的雾气,比溪边的灰雾更浓,能见度不足十丈。

“就是这里了。”陈老丈在林子边缘停下,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符箓,用火折子点燃。符纸燃起幽绿色的火焰,烧出的烟笔直向上,飘了三尺高,忽然散开,将周围的绿雾驱散了一片。

“驱瘴符,一次性的,撑不过半个时辰。”陈老丈将燃尽的符灰撒在地上,“我们要采的三种灵草,都长在林子外围。墨少爷,你说那图是你绘的,可还记得具体方位?”

墨尘从背篓里取出地图展开:“阴魂草喜阴,多长在背阴的岩石缝隙里。泣血菇生在腐木根部,附近常有‘食腐虫’出没,采摘时要用玉铲,铁器触碰会使其迅速枯萎。夜啼花最麻烦,只在子时前后开花,开花时有异香,能引来‘梦魇蛾’,得提前布好驱虫粉。”

“行,分头找。”陈老丈转身吩咐手下,“阿大、阿二,你俩找阴魂草。老三、老四,泣血菇。老五、老六,跟我去找夜啼花生长的地儿,提前布药粉。墨少爷,你……”

“我跟着陈老丈。”墨尘收起地图,“夜啼花最值钱,也最难采,我得看着。”

陈老丈独眼瞥了他一下,没反对。

七人分成三组散入林中。墨尘跟着陈老丈和两个汉子往林子深处走,越往里,那呜呜咽咽的哭声越清晰,雾气也更浓。陈老丈又点了两张驱瘴符,幽绿的火光在绿雾中显得格外诡异。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地上满是暗紫色的苔藓,苔藓丛中,零星长着些拳头大小的白色花苞,花苞紧闭,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莹光。

“就是这儿了。”陈老丈蹲下身,仔细查看一株花苞,“看这大小,今晚子时应该能开。老五老六,布药粉,十步一洒,别漏了。”

两个汉子应声,从背篓里取出几个小布袋,开始沿着空地边缘洒灰白色的药粉。药粉一落地,那些紫色苔藓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后退缩,露出底下漆黑的泥土。

墨尘站在空地中央,环顾四周。这片空地大约有十丈方圆,边缘的黑色怪树长得尤其密集,枝干交错,几乎遮蔽了天空。他注意到其中几棵树的树干上,有浅浅的划痕,像是刀斧留下的,痕迹很旧,但位置很特别——刚好是几个能观察整片空地的制高点。

“这地方,以前有人来过?”墨尘问。

陈老丈正检查另一株花苞,闻言顿了顿,站起身:“墨少爷眼尖。不错,三十年前,我来过这儿。”

“采夜啼花?”

“不,杀人。”

陈老丈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他走到一棵有划痕的树前,用柴刀敲了敲树干:“那会儿我才二十出头,跟着一队猎灵人进黑水泽追一头‘幽影豹’。追到这儿,遇上了另一队人,也盯上了那头豹子。”

他指着树干上一道最深的划痕:“这是对面那队人里的弓手留下的,他想从这放冷箭。我一刀劈断了他的弓,第二刀砍了他的手。他队长是炼气六层的修士,使一柄赤火剑,一剑就把我这只眼废了。”

陈老丈指了指蒙着黑布的左眼。

“后来呢?”墨尘问。

“后来,我弟兄死了三个,他们死了四个,剩下的人带着伤跑了。幽影豹趁乱溜了,我们什么都没捞着,就捡了几件破烂法器,卖了三十灵石,还不够抚恤弟兄的家眷。”陈老丈转过身,独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所以墨少爷,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接你这趟活么?”

墨尘摇头。

“因为你出价公道,事也说在明处。”陈老丈走回空地中央,在墨尘面前站定,“这世道,最怕的不是明码标价的买卖,是笑里藏刀的算计。我带着这些弟兄从北边逃到这儿,路上遇过土匪,遇过官兵,遇过自称名门正派的修士,他们有的要钱,有的要命,有的……既要钱,也要命。”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但你不一样。你明说这活有风险,明说雇我们是因为修士不愿来,明说要是我们死了你会给抚恤。就冲这份实诚,我信你一回。”

墨尘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递过去。

“这是?”

“尾款的一半,十块灵石。”墨尘说,“等采完夜啼花,出林子时,我再付另一半。若我真死在这儿,或是想赖账,这十块灵石,就当陈老丈和各位兄弟的辛苦费。”

陈老丈接过布袋,掂了掂,独眼中神色复杂。

“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拿了这十块灵石走人?”

“怕。”墨尘实话实说,“但生意要做成,总得有点诚意。况且,陈老丈若真为这十块灵石杀人,也不会在北边活到现在,更不会带着十七个老弱妇孺一路逃到平阳郡。”

陈老丈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大笑。

笑声在鬼哭林中回荡,惊起林深处几只黑色的飞鸟,扑棱棱冲上天空,发出尖利的怪叫。

“好!好一个墨家少爷!”陈老丈将布袋揣进怀里,拍了拍墨尘的肩膀,“你这生意,老夫做了!不但做,还保你全须全尾出这黑水泽!”

“多谢陈老丈。”墨尘拱手。

“别谢太早。”陈老丈收起笑容,看向林子深处,“这鬼哭林,最危险的从来不是那些花花草草,也不是什么摄魂鸦。而是……”

他话没说完,林子里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紧接着是兵刃出鞘的锵啷声。

是阿大阿二的方向。

“出事了!”陈老丈脸色一变,抄起柴刀就往声音来处冲。老五老六紧随其后。墨尘也拔出腰间柴刀,跟了上去。

穿过一片密林,眼前景象让墨尘呼吸一滞。

阿大背靠一棵大树,柴刀横在胸前,刀刃上沾着暗绿色的粘液。他身前地上,躺着三只婴儿大小的怪虫,通体碧绿,长着六对节肢,头部长着巨大的口器,正一张一合。虫尸还在抽搐,绿色的血液流了一地,腥臭扑鼻。

阿二倒在不远处,左小腿血肉模糊,脸色惨白,正用布条死死勒住。他身边,还有两只同样的怪虫,正虎视眈眈,口器中发出嘶嘶的怪声。

“碧磷虫!”陈老丈低吼一声,手中柴刀脱手飞出,正中一只怪虫的脑袋,刀身没入大半。另一只怪虫见同伴被杀,嘶叫着扑向陈老丈,被老五一刀劈成两截。

“阿二怎么样?”陈老丈冲到阿二身边。

“被咬了一口……”阿二牙关打颤,“不、不碍事……”

陈老丈撕开他裤腿,只见小腿上两个血洞,周围皮肉已经开始发黑腐烂,流出的血是暗绿色的。

“毒入血脉了。”陈老丈脸色铁青,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在伤口上方划了个十字,用力挤压。黑血汩汩涌出,阿二疼得浑身抽搐,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老六,解毒散!”

老六急忙从背篓里翻出个小瓷瓶,倒出些白色药粉洒在伤口上。药粉一沾血,立刻冒起白烟,发出嗤嗤的声响,像是烧红的铁块丢进水里。阿二终于忍不住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陈老丈,这……”墨尘看着阿二迅速发黑的小腿,心往下沉。

“碧磷虫的毒,半个时辰内不解,整条腿都得烂掉,三天内必死。”陈老丈飞快包扎伤口,动作娴熟得让人心惊,“解毒需要‘碧磷虫的妖丹’做药引,配合‘清心草’、‘蛇涎果’熬制。清心草和蛇涎果我带了,但碧磷虫的妖丹……”

他看向地上那几只虫尸。

墨尘会意,立刻用柴刀剖开一只虫尸,在头部翻找。然而翻遍了,只找到一团绿色的软肉,并没有妖丹。

“碧磷虫百只里才有一只凝结妖丹,这几只……”陈老丈摇头,“得再找。”

“我去!”阿大从地上爬起来,眼睛通红,“我去引几只过来!”

“胡闹!你一个人去送死吗?!”陈老丈喝止他,独眼中闪过挣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阿二小腿的黑色还在向上蔓延。老五老六急得团团转,却毫无办法。

墨尘盯着那几只虫尸,脑中飞快思索。

碧磷虫,群居,喜阴,惧火,常出没于瘴气浓郁之地。妖丹……对了,妖丹!

他猛地想起墨家藏经阁里一本关于妖兽的杂记,上面记载:“碧磷虫,腹有绿囊,囊中孕丹。然丹未成时,隐于囊内,剖之不见。需以纯阳之物炙烤其腹,丹乃现。”

“陈老丈,有火么?”墨尘急问。

“有火折子……”

“不够!要能持续燃烧的,温度要高!”

陈老丈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从背篓里翻出一个小铁罐,打开,里面是粘稠的黑色油脂:“火油,猎杀大型妖兽时用的,一点能烧半个时辰。”

“够了!”墨尘抢过铁罐,用柴刀在其中一只虫尸腹部划开一道口子,将火油倒进去少许,然后退开几步,点燃一根树枝,扔了过去。

“轰!”

虫尸腹部猛地燃起幽绿色的火焰,火势不旺,但温度极高,烤得周围空气都扭曲了。火焰中,虫尸的腹部迅速焦黑碳化,但就在完全烧毁前,一点碧绿色的光忽然从焦炭中浮现,越来越亮。

“妖丹!”老五惊呼。

陈老丈眼疾手快,用柴刀尖端一挑,将那点绿光挑出火焰。绿光落地,滚了几滚,露出一颗黄豆大小、碧绿剔透的珠子,表面还萦绕着淡淡的绿雾。

“快!捣碎,混进药里!”陈老丈将妖丹扔给老六。

老六接过,用刀柄砸碎,混进早已备好的药粉中,和水调成糊状,敷在阿二伤口上。药糊一敷上,伤口冒出的黑气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皮肉的黑色也停止蔓延。

“有用!”老五大喜。

陈老丈也松了口气,这才看向墨尘:“你怎么知道这法子?”

“从书上看来的。”墨尘抹了把额头的汗,“墨家藏经阁里有本《南荒虫豸考》,上面提过一句。”

“书上看的……”陈老丈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读书人,果然不一样。”

阿二虽然还没醒,但呼吸已平稳许多。陈老丈让老五老六轮流背着他,一行人继续寻找夜啼花。经此一遭,众人更加小心,陈老丈在前探路时,柴刀几乎没离过手。

黄昏时分,他们找到了七处夜啼花生长点,布下驱虫粉。陈老丈选了其中最密集的一处,让老五老六砍了些树枝,搭起简易的庇护所,准备在此过夜,等子时花开。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林子里那呜呜咽咽的哭声越发清晰,还夹杂着某种翅膀扑扇的声音,由远及近。

“是摄魂鸦,要归巢了。”陈老丈低声道,“都别出声,等它们过去。”

众人屏息蹲在庇护所里,透过树枝缝隙往外看。只见灰绿色的雾气中,无数黑影从林子上空掠过,翅膀扇动的声音连成一片,像是无数人在耳边窃窃私语。墨尘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目眩,赶紧移开目光。

摄魂鸦群足足过了一炷香时间才完全过去。等最后一只鸦影消失在林子深处,众人才松了口气。

“刚才那些鸦群,至少有上千只。”陈老丈脸色凝重,“若惊动了它们,咱们这几个人,不够塞牙缝的。”

“夜啼花开花时的异香,会引来梦魇蛾,不会引来摄魂鸦吧?”墨尘问。

“不会,但梦魇蛾也不好对付。那种蛾子翅膀上的磷粉有毒,沾上一点,能让你做三天噩梦,严重的直接疯掉。”陈老丈从背篓里取出干粮分给众人,“抓紧时间吃,子时前还得布置最后一遍药粉。”

干粮是硬邦邦的烙饼,就着凉水,难以下咽。但没人抱怨,都默默吃着。阿二已经醒了,虽然还很虚弱,但能自己吃东西。陈老丈分给他一块最小的饼,他却掰了一半递给背了他一路的老五。

“五哥,你多吃点。”

“你自己吃,我还撑得住。”

“让你吃你就吃!”

两人推让着,最后那半块饼还是被阿二硬塞进老五手里。老五没再推辞,三口两口吞了,眼圈有些发红。

墨尘默默看着,忽然想起账房里那些冰冷的数字。一笔抚恤金,二十块灵石,能买这样的饼一千张。但有些东西,是灵石买不来的。

比如阿二掰给老五的那半块饼。

比如陈老丈毫不犹豫用掉的火油。

比如这些人彼此间无需言说的信任。

他低头咬了口饼,饼很硬,磨得牙龈疼,但他嚼得很慢,很仔细。

子时将近。

林中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寂静。连风声都停了,树叶不再摇曳,只有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翅膀扑扇的轻响。

“梦魇蛾要来了。”陈老丈低声说,从背篓里取出最后几张驱虫符,分给众人,“含在舌下,能防磷粉入体。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出声,别动!”

众人依言将符箓含入口中。符纸一入口,立刻化作一股清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脑中顿时清明许多。

墨尘也含了一张,清凉感让他精神一振。

这时,空地中央那些白色的花苞,开始有了变化。

最先是花苞顶端,绽开一丝缝隙,露出里面淡紫色的花瓣。紧接着,缝隙越来越大,花瓣一片片舒展开来,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紫光。一股奇异的香气随之弥漫开来,那香气很淡,却有种勾魂摄魄的力量,让人忍不住想深深吸一口。

墨尘咬了下舌尖,用疼痛保持清醒。

花开了。

几乎是同时,林子上空传来密集的扑翅声。无数暗紫色的飞蛾从四面八方涌来,它们翅膀上布满诡异的花纹,在月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蛾群在空地上方盘旋,越聚越多,翅膀扇动时洒下星星点点的磷粉,在月光下像是下了一场淡紫色的雪。

陈老丈做了个手势。

老五老六立刻起身,从背篓里取出几个布袋,将里面的药粉沿着空地边缘快速洒了一圈。药粉一落地,那些靠近的飞蛾就像遇到天敌般,尖叫着向后退去,在空地周围形成一个三丈方圆的空白地带。

但更多的飞蛾还在涌来,它们前仆后继,用身体冲撞着药粉形成的无形屏障。每撞一次,就有几只飞蛾尖叫着坠落,在地上抽搐几下,不动了。可后面的飞蛾毫不停歇,继续冲撞。

“药粉撑不了多久!”老五低吼,额头上冷汗涔涔。

“采花!”陈老丈下令,“阿大,你护着阿二。老五老六,跟我来!墨少爷,你会不会用玉铲?”

“会!”

“那你采东边那三株!记住,从根部三寸下铲,整株挖出,别伤根须!”

墨尘点头,从背篓里取出早就备好的玉铲,匍匐着爬向东边最近的一株夜啼花。玉铲入手温润,他用铲尖小心探入泥土,避开根须,一点点将整株花连根挖出。

动作要快,要稳。

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手很稳。一株,两株,三株。挖出的夜啼花被他小心放入特制的玉盒,盒底铺着湿润的苔藓,能保三天不枯萎。

那边,陈老丈和老五老六也各自挖了几株。短短半柱香时间,空地上的十二株夜啼花,已被挖走九株。

“够了!撤!”陈老丈将最后一株花塞进玉盒,低吼。

众人立刻后退。然而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空地边缘,一棵黑色怪树忽然无风自动,树干上裂开一道缝隙,从中喷出一股浓稠的紫色烟雾。烟雾迅速弥漫,所过之处,药粉形成的屏障像雪遇沸水般迅速消融。

“不好!是瘴母!”陈老丈脸色大变,“这林子成精了,有瘴母守护夜啼花!快跑!”

紫色烟雾已蔓延到众人脚下,老六躲闪不及,被烟雾沾到手臂,顿时惨叫一声,整条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腐烂。

“老六!”老五目眦欲裂,就要冲过去。

“别过去!烟雾有毒!”陈老丈一把拉住他,独眼中第一次露出绝望。

墨尘大脑飞速运转。瘴母,他在藏经阁的古籍里见过记载。那是百年以上的毒瘴汇聚而成的精怪,有形无质,能吞噬生灵精气。普通刀剑法术对它无用,唯有至阳至刚之物可破。

至阳至刚……

墨尘猛地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他临行前特意准备的——三张“烈阳符”。

这是墨家符师绘制的低阶符箓,威力不大,但能爆发出短暂的高温火焰,用来驱散阴邪瘴气最合适不过。他原本准备在紧急时用来防身,没想到这时派上用场。

“陈老丈!带人退后!”墨尘大吼,将三张符箓全部夹在指间,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符纸上。

符纸遇血即燃,爆发出刺目的金光。墨尘用尽全力,将燃烧的符箓掷向紫色烟雾的中心。

“轰!”

三张烈阳符同时炸开,金色的火焰在紫色烟雾中肆虐。那烟雾仿佛有生命般发出尖锐的嘶鸣,迅速向中心收缩,最终缩回树干裂缝中,消失不见。而那棵喷吐烟雾的怪树,树干上留下一个焦黑的破洞,正汩汩流出腥臭的黑色液体。

“走!”陈老丈背起受伤的老六,阿大扶着阿二,老五断后,墨尘抱着装满夜啼花的玉盒,一行人跌跌撞撞冲出鬼哭林。

一直跑到黑水溪边,众人才敢停下喘气。陈老丈检查老六的伤势,只见他整条左臂已漆黑如炭,皮肉溃烂,深可见骨。

“瘴母的毒……没救了。”陈老丈声音嘶哑。

老六已经昏死过去,脸色惨白如纸。

墨尘看着那只手臂,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又掏出一个小瓷瓶:“这是‘生肌续骨膏’,墨家的疗伤药,对外伤有奇效。但瘴毒……”

“没用。”陈老丈摇头,“瘴母的毒已侵入心脉,除非有筑基修士以真元逼毒,否则……”

他说不下去了。

墨尘沉默。他知道陈老丈说的是实话。筑基修士,整个平阳郡也只有三个,墨家一个都没有。就算有,谁又会为个凡人流民耗费真元?

“先止血,延缓毒性蔓延。”陈老丈从怀里掏出一把药粉,洒在老六伤口上,又用布条层层缠紧,“等出了黑水泽,找个郎中,能拖多久是多久。”

众人沉默着渡过了黑水溪。回去的路比来时更沉重,没人说话,只有脚踩在腐叶上的沙沙声,和粗重的喘息。

天色将明时,他们终于走出了黑水泽的边缘,重新踏上那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前方,平阳郡的城墙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陈老丈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墨尘。

“墨少爷,这趟活,我们折了一人。按规矩,抚恤金得加倍。”

墨尘点头,从怀中取出另一个布袋,和之前那个一起递过去:“这里是二十块灵石,是答应陈老丈的尾款。另外这三十块,是给老六兄弟的抚恤金。若……若他撑不过去,这钱给他家人。若他撑过去了,这钱给他治伤。”

陈老丈接过两个沉甸甸的布袋,独眼盯着墨尘看了很久,久到墨尘以为他会说些什么。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布袋揣进怀里,转身,背起老六,继续向城门走去。

晨光刺破薄雾,照在八个人身上。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很长,像是要把这一夜的惊心动魄,都拖进白昼的光明里,藏起来。

墨尘走在队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来路。

黑水泽在晨雾中沉睡,幽深,寂静,仿佛昨夜那场生死搏杀从未发生。

他抱紧怀中的玉盒,里面,九株夜啼花静静躺着,花瓣上的紫光在晨光中渐渐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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