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如果你喜欢阅读都市修真小说,那么一定不能错过山海有剑鸣。这本小说由知名作家吕小乐创作,以吕小乐路小瑶为主角,讲述了一段充满奇幻与冒险的故事。小说情节紧凑、人物形象鲜明,让读者们沉浸其中,难以自拔。目前,这本小说已经更新105868字,快来一探究竟吧!
山海有剑鸣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一、渡轮上望见的暗红潮线
长岛的秋海,是憋着肝火的糙汉子。
这话是路小瑶站在渡轮甲板上,望着舷窗外翻滚的海面时,脑子里忽然蹦出来的。她觉得这比喻俗气,却又贴切得让人心惊。往日里黄海秋季的海,虽也风急浪高,但那浪头是推推搡搡的,带着某种温吞的、循环的韵律,像老辈人摇着蒲扇讲古,一波未平一波起,总归有个章法。
可眼前这海,不对。
浪头像攥紧了的拳头,骨节嶙峋,青筋暴起,一拳拳结结实实砸在船舷外的礁石上。炸开的不是雪白的浪花,而是裹着铁锈般暗红色的泡沫,黏稠,腥臊。那腥气里还掺着股说不出的躁意,吸进肺里,像喝了隔夜的烈酒,烧得心口发慌,无名火起。
渡轮“长渔七号”突突地喘着粗气,在这样诡谲的海面上颠簸前行。船身老旧,铁皮接缝处渗着褐色的锈水,随着摇晃滴落在甲板上,嗒,嗒,像谁在敲着丧钟。乘客不多,大多是本岛的渔民,蹲在舱门口闷头抽烟,烟雾混着海腥,凝成浑浊的一团。没人说话,眼神都是直的,盯着脚下某处虚空,嘴角抿得死紧。
吕小乐攥着栏杆,指节发白。胸前的青萍仿制品隔着衣物微微发烫,那热度不似在蓬莱时的温润呼应,而是带着警示意味的灼热,一下下,像心跳,又像警钟。他侧头看路小瑶,姑娘脸色有些发白,一手扶着舱壁,另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清心佩。
玉佩在发烫。
不是温吞的暖,是针扎似的、尖锐的灼痛。路小瑶咬着下唇,额角渗出细汗。这痛感来得突兀,仿佛玉佩在拼命向她示警:此地大凶,非寻常险地。
渡轮缓缓靠向码头。那码头也透着异样——青石板铺就的岸线被暗红色的海水反复舔舐,石缝里积着同样暗红的、黏腻的泡沫,像伤口结了痂又反复撕裂渗出的脓血。空气里除了海腥,还多了股铁锈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跳板放下,哐当一声闷响。
吕小乐刚要抬脚下船,码头边忽然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声。两个渔民,一个精瘦如铁锚,一个壮实如礁石,正死死揪着对方的衣领,脸红脖子粗地对骂,唾沫星子在阴沉的天光下飞溅。
“孙老四!你他娘的渔网再过界一寸,老子把你连人带网沉海里喂王八!”精瘦的汉子眼珠子瞪得滚圆,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胳膊上锚链状的刺青随着肌肉贲张,仿佛活了过来。
“赵家的狗!这海是你家开的?潮水往哪走,网就往哪漂,老子还说是你的网过界呢!”壮实汉子毫不示弱,另一只手已摸向了腰间别着的、磨得锃亮的剖鱼刀。
周围聚了七八个看热闹的,却无人劝架,反倒个个眼神凶狠,拳头攥紧,仿佛随时会加入战团。空气里的火药味浓得一点就炸。
一个光着膀子、胸口纹着踏浪麒麟的汉子瞥见下船的吕小乐和路小瑶,粗声粗气地吼了一嗓子:“外地的?赶紧躲远点!这几天的海邪性得很,沾着点气就想打架,别溅你们一身血!”他胳膊上肌肉虬结,青筋暴起,眼神里除了凶光,还有种压抑不住的、近乎狂躁的兴奋。
路小瑶腕间的清心佩又是一阵尖锐灼痛。她下意识往吕小乐身边靠了靠,指尖冰凉。
就在这时,识海中响起嬴政沉凝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小心。这不是寻常的渔民斗气。暴怒心魔……并未附于某一人身,而是散入了整片海域。海水含嗔,水汽弥漫,此地的渔民世代靠海吃海,血脉筋骨里浸透了海的刚劲暴烈。如今吸一口空气,喝一口水,都可能被那无孔不入的嗔毒侵染,心头无名火起,丁点火星就能酿成滔天血案。”
吕小乐心头一凛。散入整片海域?这该如何收服?难道要将这百里海疆蒸干不成?
“先离开码头。”他低声道,护着路小瑶,快速穿过那群对峙的渔民。背后传来更激烈的咒骂和推搡声,金属碰撞的脆响,还有不知是谁发出的一声痛哼。
码头上方是青石垒砌的台阶,蜿蜒向上,通往岛内。石阶缝隙里长着暗绿的苔藓,湿滑难行。海风从背后吹来,带着那股铁锈血腥的躁意,呜呜作响,像是无数冤魂在泣诉。
二、妈祖庙与陈伯的海图
台阶尽头,站着一个人。
是个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佝偻着背,脸上皱纹深得像被浪涛经年累月拍打出来的礁石纹路。他手里拄着根老竹杖,杖头磨得油亮。见吕小乐二人上来,浑浊的老眼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尤其是吕小乐胸前衣物下微微凸起的吊坠轮廓,以及路小瑶腕间那枚即便隔着衣袖也能感到一丝灵韵的清心佩。
“后生,姑娘,”老头开口,声音沙哑,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身后码头的喧嚣和海风的呜咽,“是芝罘荷丫头让你们来的吧?跟我走。”
他没有自我介绍,转身便走,步子不快,却稳当得很,竹杖点在石阶上,笃,笃,笃,节奏分明,像在敲打着某种安神的节拍。
吕小乐和路小瑶对视一眼,默默跟上。
老头领着他们穿过一片低矮的、用海草苦盖顶的石头房子。巷子窄而曲折,空气里弥漫着晒鱼干的咸腥、煮海带的腥鲜,还有……隐隐的血腥味。几户人家的院门敞着,能看到里面一片狼藉,摔碎的瓦罐、折断的木凳,还有地上未干的血迹。有人坐在门槛上,抱着头,肩膀耸动,不知是在哭,还是在压抑着怒火。
整个长岛,像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
“我姓陈,岛上人都叫我陈伯,是南岛妈祖庙的庙主。”老头边走边说,头也不回,“你们今夜别住渔家乐,那里人多口杂,火气旺。庙里清静,还有些香火气镇着,暂时安生些。”他顿了顿,竹杖重重一顿,“外头……已经闹了十三起械斗了。北隍城岛赵家的小子,腿被南岛孙家的人用船桨打断了,现在还躺在卫生所里哼哼。”
路小瑶倒吸一口凉气。吕小乐眉头紧锁:“为了什么?”
“还能为什么?”陈伯冷笑一声,那笑里满是苦涩,“渔场。今年开春,鲅鱼群不知怎的,都聚在南北岛之间的鹰嘴岩海域。往年那里是公海,谁有本事谁捞。可今年鱼多,人心就贪了。赵家说那片海域离他们北隍城近,该归他们;孙家说他们祖上就在那儿下网,该是他们的。吵了半个月,前天终于动了手。赵家小子年轻气盛,冲在最前头,一桨下去……腿就折了。”
他停下脚步,站在一处高坡上,指向远处夜色中起伏的海面。月光惨淡,照在海面上,那些波浪起伏得毫无章法,前浪未平,后浪已带着更大的戾气狠狠撞上去,溅起的浪花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色。
“看见没?”陈伯的声音低沉下去,“老辈人说,只有当年倭寇屠岛、血染海湾的时候,海水才红得这么吓人。往日里,你家渔网缠了我家船,赔个笑脸,递根烟,说句‘潮水不懂事’,哈哈一笑就过了。现在?嘿,亲兄弟为了半筐海蛎子,都能操起船桨往死里打。人心里的火,被这海勾起来了,压不住啊。”
吕小乐凝望着那暗红色的、躁动不安的海,胸口的吊坠烫得他皮肤生疼。他能感觉到,那不仅仅是被血染红的错觉,更是某种实质的、污秽的、充满暴戾情绪的“东西”,溶解在了海水里,随着每一次潮汐,渗透进这座岛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呼吸。
妈祖庙坐落在岛南一处背风的高地上,三进的老院子,黑瓦灰墙,在夜色中显得肃穆而沧桑。正殿门楣上“海不扬波”的匾额漆色斑驳,却依旧端端正正。殿内供着的妈祖像,彩漆剥落了不少,露出底下的泥胎,但那双微垂的眼眸,那嘴角慈悲的弧度,历经百年香火,依旧透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陈伯引二人到西厢房安顿。房间简陋,一床一桌一凳,却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台上供着一小瓶野菊花,散发着淡淡的、清苦的香气,冲淡了些许空气中的躁意。
“喝碗姜汤,驱驱寒,也……静静心。”陈伯端来两碗热腾腾的姜汤,汤色澄黄,姜味辛辣。他自己也捧了一碗,坐在桌旁的小凳上,就着油灯昏暗的光,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泛黄粗糙的纸,在桌上小心摊开。
是一张手绘的海图。
墨线勾勒出长岛诸岛的轮廓,笔法稚拙,却极其详细。何处有暗礁,何处有漩涡,何处是传统渔场,何处是险滩,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海图一角,用朱砂点出了一个位置——芭蕉崖。
“汉钟离的芭蕉扇,”陈伯枯瘦的手指点在朱砂标记上,“就藏在芭蕉崖下的‘息怒洞’里。那洞是千万年海蚀出来的石窟,洞口在水下,潮涨时全淹,只有大退潮时,才会露出一线缝隙,勉强容人侧身挤入。”
他抬头看向吕小乐,眼神凝重:“芭蕉崖那片海域,本就是暗流汹涌,礁石密布。如今海水里的嗔毒最浓,搅得水下像打结了千百道的麻绳,漩涡一个套一个,别说人了,就是最熟悉水性的老渔民,如今也不敢轻易靠近。船?靠近三十丈就得被暗流扯翻。”
吕小乐摩挲着胸前的吊坠,它仍在发烫,但与这满岛的暴戾气息隐隐有种对抗般的共鸣。“必须去?”他问,声音很轻。
“非去不可。”陈伯的声音斩钉截铁,混浊的老眼里射出锐利的光,“昨夜我在妈祖像前卜了三卦,卦象都是震位雷火,大凶。这嗔毒心魔若再不收服,三天之内,必有大风暴——不是天灾,是人祸!七村三岛的渔民,积怨已深,火药桶就差最后一点火星。到那时,就不是打断腿这么简单了。怕是要拼个你死我活,家家戴孝,整片海……都得被血染透,再无宁日!”
话音未落,庙门外陡然传来一阵粗野暴躁的吼叫,伴随着“哐!哐!哐!”用力踹门的巨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陈老头!滚出来!你庙里供的什么狗屁邪神!我家阿虎今日出海前,还来磕了头,结果呢?船在鹰嘴岩触了礁!人差点没回来!你这妈祖,到底保佑的谁?!”
三、庙门前的火把与旧日恩仇
陈伯脸色一变,霍然起身。他先对吕小乐二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示意他们待在屋里,然后整了整身上洗白的蓝布褂子,拄着竹杖,脚步稳当地向外走去。
吕小乐和路小瑶走到窗边,将窗纸捅开一个小洞,向外窥视。
庙门外火把通明,映红了半边天。二三十条精壮汉子聚在门前,个个脸色狰狞,眼泛凶光。手里攥着的不是鱼叉就是船桨,还有的提着磨得雪亮的剖鱼刀。空气里弥漫着汗味、鱼腥味,还有那股压抑不住的暴戾气息。
为首的是个络腮胡大汉,身高体阔,像半截铁塔。他敞着怀,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膛,上面纵横交错着几道陈年疤痕。一双眼睛赤红如血,死死瞪着庙门,手里那根碗口粗的船桨,被他攥得嘎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抡起来砸门。此人正是北隍城岛的渔老大,赵三斧——年轻时一人一把鱼刀,砍翻了三条敢抢他们渔场的外地船,挣下了这凶悍的名头。
陈伯拉开庙门,佝偻的身影挡在门洞前。火光跳动,映着他满是皱纹却异常平静的脸。
“赵老大,”陈伯的声音不高,却稳稳地压过了门外的嘈杂,“妈祖娘娘庇佑长岛三百年,风里来雨里去,何曾害过岛上一个人?阿虎触礁,是今日潮乱,暗流急,鹰嘴岩那片本就是险地,跟妈祖娘娘有什么关系?”
“庇佑?我呸!”赵三斧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在火把光下闪着恶狠狠的光,“我儿子阿虎,腿被南岛孙家那帮杂碎打断了,现在还躺在卫生所里疼得直哼哼,妈祖怎么不管?他们抢我渔场,打我儿,这血海深仇,我赵三斧不报,誓不为人!”
他身后的汉子们跟着鼓噪起来:“就是!神仙不管事,留着这破庙有什么用!”“砸了它!看着就来气!”“赵老大,跟他们废什么话,冲进去!”
眼看人群就要失控,路小瑶忽然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一步踏了出去。
“小瑶!”吕小乐想拉她,却没拉住。
姑娘清瘦的身影出现在火光下,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清澈明亮,竟无丝毫惧色。她的声音清亮亮的,像山涧溪流撞在石头上,一下子穿透了所有嘈杂:
“赵大叔!”
赵三斧和众汉子都是一愣,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路小瑶直视着赵三斧那双赤红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问道:“您儿子阿虎,是不是右边胸口靠近肩膀的地方,纹着一只巴掌大的小老虎?他总爱说,‘长岛男儿,海里生海里长,流血不流泪,但最见不得的,就是自己人流自己人的血’?”
赵三斧攥着船桨的手,猛地一松,凶悍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混杂着惊愕、回忆和一丝……柔软的神情。他张了张嘴,声音低了些:“你……你怎么知道?”
“去年夏天,我跟学校考察队来南岛赶海,”路小瑶语气平和,眼神真切,“我不小心踩空了,脚被海蛎子壳划了道很深的口子,血流了一地。是阿虎哥正好路过,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卫生所跑。一路上他跟我说,他水性是岛上最好的,以后想当妈祖庙的护庙人,像陈伯一样,守护长岛的安宁,让岛上再没有打架流血的事。”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更清晰:“赵大叔,您今天带着这么多叔叔伯伯,拿着家伙,是要去跟孙家拼命吗?您想过没有,要是阿虎哥知道了,他腿还疼着,心里该有多难受?他想要的守护,是您现在这个样子吗?”
火光噼啪作响,映着赵三斧那张粗犷的脸。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赤红的眼睛里,暴戾与挣扎交织。他想起儿子阿虎小时候,总跟在他屁股后头,嚷嚷着要当“像爹一样厉害的渔老大”;也想起阿虎长大后,有一次看他跟人争执,小声说:“爹,咱讲道理不行吗?非得动手?” 当时他只骂儿子“怂包”,可现在……
陈伯适时地开口,声音苍老却沉稳,像定海的神针:“三斧啊,你还记得三年前那场大风吗?腊月二十八,孙家两条船在鹰嘴岩翻了,七个后生掉进冰海里。是谁,带着北隍城十二条汉子,冒着被卷进漩涡的风险,硬是把人一个个捞上来的?”
赵三斧身体一震。
陈伯继续道:“当时你把人救上来,自己冻得嘴唇发紫,却说‘长岛人,关起门是亲戚,开了门是一家。见死不救,那还是人吗?’这话,是你赵三斧亲口说的。岛上多少老人都记得。怎么,如今为了渔场,这话就忘了?那七个后生里,可有三个姓孙。”
火把的光芒在汉子们脸上跳动。有人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曾经撒网也曾经握拳打人的手;有人眼神闪烁,想起往日一起出海,风暴来了互相照应,鱼获好了平分,一起喝酒吹牛的日子;有人脸上狰狞的戾气,像退潮般渐渐淡去,露出底下茫然和……一丝羞愧。
赵三斧喉结滚动,半晌,猛地将手里的船桨往地上一戳,发出“咚”一声闷响。他转过身,背对着庙门,闷声闷气地吼道:“都他妈给老子回!明天不出海了?围在这儿像什么话!”
人群沉默了片刻,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脚步声拖沓,再无来时的汹汹气势。赵三斧最后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庙门,目光在路小瑶脸上停留一瞬,复杂难明,然后转身,高大的身影没入黑暗,火把的光渐渐远去。
庙门重新关上。
路小瑶靠在门板上,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棉衫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腿有些发软。
陈伯走过来,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赞赏,有感慨,更多的是忧虑:“姑娘,好胆识,好机智。阿虎那孩子,是岛上年青一代里难得的明白人。你方才的话,戳中了他爹心里最软的那块肉。”
他叹了口气,皱纹更深了:“可这只能缓一时。海水里的嗔毒不解,这岛上人心里的火就熄不了。明天太阳一晒,海风一吹,该打的还得打,该流的血,一滴都不会少。”
吕小乐从屋里走出来,扶住路小瑶,对陈伯道:“陈伯,息怒洞,我们今夜就去。”
陈伯看了看窗外深沉的夜色,又看了看两个年轻人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子时三刻,潮水最低。我送你们到芭蕉崖外海。剩下的路……得靠你们自己了。”
四、夜海怒涛与赵三斧的回忆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唯有海潮声,比白日更显狂暴。
陈伯驾着一艘老旧的小舢板,载着吕小乐和路小瑶,悄悄驶离码头。船头挂着一盏风灯,昏黄的光只能照亮丈许方圆的海面,之外便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海水不再是暗红,而是沉沉的、仿佛凝固的墨黑,但水下传来的涌动声,却比白日更加骇人。
船身不住地打转,摇晃,像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撕扯着。浪头拍在船舷上,发出的不再是“哗啦”声,而是一种沉闷的、似人非人的呜咽,夹杂着断断续续、充满恨意的呓语,直接往人耳朵里钻:
“我的……渔场……杀了他们……”
“凭什么……抢我的……打断你的腿……”
“血……要见血……报仇……”
路小瑶脸色煞白,紧紧攥着清心佩,那玉佩烫得她腕子生疼,但那股清凉之意也顽强地护着她的灵台。吕小乐盘膝坐在船头,默运《山海清心诀》,丹田暖流流转,抵御着那无孔不入的、挑动人最原始怒意的魔音。
“是‘嗔浪’。”嬴政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带着罕见的紧绷感,“非是鬼魂,而是沉淀在海底千年的怨戾之气——历朝历代海盗屠岛时的恨意与恐惧,饥荒年月易子而食的绝望与疯狂,渔场争斗世代积累的血仇……这些负面情绪,本已沉入海底泥沙,如今被暴怒心魔尽数勾起,融于海水,随着潮汐翻涌。它们不是你的记忆,莫要去听,莫要去想,守住心神,别被这些杂念妄念缠上!”
吕小乐咬紧牙关,舌尖抵住上颚,强迫自己不去分辨那些破碎的呓语。他望向船舷外墨黑的海水,仿佛能看见无数扭曲痛苦的面孔,在深海中挣扎嘶吼。
“到了。”陈伯突然低喝一声,用力稳住几乎失控的船橹。
前方海面,突兀地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黑崖。崖壁高耸,在夜色中像一头匍匐的巨兽。崖体并非寻常青黑,而是布满了焦黄色的、蜿蜒扭曲的纹路,远远看去,如同被天火狠狠灼烧过,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干涸的血脉。这便是芭蕉崖。
此刻正值退潮间隙,海水从崖底被抽离,发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吸气声,呜呜咽咽,如同巨兽喘息。那声音里,同样掺杂着狂暴的嘶吼与咒骂。
“息怒洞的入口,在崖壁中段,潮退到底时,才会露出水面一尺。”陈伯指了指黑黢黢的崖壁,脸色凝重,“你二人水性虽好,可这怒海凶险,暗流如刀,水中嗔毒最浓,务必万分小心。我在此等候,若有异动,以这哨声为号。”他递给吕小乐一枚古朴的骨哨。
吕小乐接过骨哨,看向路小瑶。姑娘已经利落地将外衣脱下,露出里面贴身的深色水袍,正在检查腰间的绳索。
“我跟你一起去。”她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汉钟离当年在终南山修道,悟透‘怒’字,也有道友点化相助。多个人,多份照应。况且,”她摸了摸清心佩,“这东西,离你太远,效力会减。”
吕小乐知道劝不住,也不再多言。他将绳索一端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系在路小瑶腰间,打了个牢固的水手结。“跟紧我,若觉不对,立刻拉绳示意。”
二人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先后跃入墨黑的海中。
海水刺骨冰寒,但这寒意在浸透骨髓的、狂暴的“怒意”面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无数充满暴戾的画面、声音、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强行灌入脑海——
海盗的鬼头刀砍下,渔民头颅飞起,鲜血喷溅;荒年破屋里,父亲狰狞着脸,将瘦小的孩子推向锅边;两个亲兄弟,为了一条肥美的黄鱼,操起船桨狠狠砸向对方的头颅,鲜血混着脑浆;卫生所里,赵三斧的儿子阿虎,断腿处血肉模糊,因疼痛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
“啊!”路小瑶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显然也受到了冲击。
“咬破舌尖!见血镇魂!守住道心!”嬴政厉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在二人识海。
吕小乐毫不犹豫,狠狠咬下!血腥味瞬间在咸涩的海水中弥漫开来,剧痛让他精神一振。他全力催动《山海清心诀》,丹田处的暖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腾起来,在经脉中形成一道薄而坚韧的屏障,护住心脉要害,那些狂暴的幻象顿时淡去不少。
他侧头看向路小瑶。姑娘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已被自己咬破,渗出血丝。但她眼神却异常清明,嘴唇翕动,似乎在默念着什么。吕小乐凝神细听,竟是路爷爷雕刻时,常念叨的木匠口诀:“心要静,手要稳,眼要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竟是以这种近乎执拗的方式,对抗着心魔侵扰!
二人奋力划水,朝着芭蕉崖壁游去。暗流果然凶险,如同无数只看不见的怪兽,从四面八方撕扯、推搡、旋转,试图将他们拖入深渊。腰间绳索绷得笔直。
终于游到崖壁下。按照陈伯所指,在潮线下方约三尺处,果然有一道狭窄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裂缝。此刻潮水正在倒吸,裂缝发出巨大的吸气声,如同巨兽张开的口。
吕小乐示意路小瑶稍等,自己率先钻入裂缝。洞内并非完全黑暗,岩壁上附着着星星点点的夜光藻,发出幽微的、惨绿色的光,勉强映照出洞窟内部的轮廓——
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海蚀石窟。穹顶高阔,垂下无数奇形怪状的石钟乳,像倒悬的利剑。地面铺着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贝壳细沙,踩上去绵软。石窟中央,有一方天然形成的青石台,台上,斜斜放着一把……蒲扇。
扇子式样古朴,就是寻常农家纳凉用的芭蕉扇模样,扇面呈深沉的青褐色,边缘有些磨损起毛。扇骨非竹非木,在夜光藻的幽绿映照下,隐隐流转着一层温润内敛的、玉质的光华。正是汉钟离的法器——芭蕉扇。
然而,石台周围,盘踞着一大团暗红色的、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雾气翻腾涌动,其中竟有无数模糊的人影在疯狂地纠缠、厮打、撕咬,发出无声却充满极致暴怒的嘶吼。仅仅是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心头火起,烦躁欲狂。雾气弥漫之处,连岩壁上的夜光藻都黯淡了几分。
“这便是长岛海域千年积攒的嗔念集合体。”嬴政的声音透着沉重,“被暴怒心魔彻底激活,已近乎实体。汉钟离当年身为大将,性情刚烈如火,动辄因战事不利、下属失职而暴怒伤人,杀戮甚重。后来遁入终南山,面壁苦修,才悟得‘怒而不发,发而不伤,怒海无波,心自逍遥’的道理。他成仙后,曾云游至此,见渔民因渔场械斗死伤惨重,心生悲悯,以此芭蕉扇扇散当时积聚的戾气,将大部分‘怒念’封镇于此洞。没想到……”
没想到千年之后,心魔复苏,这些本该沉寂的嗔怒,反而成了滋养暴怒心魔的温床,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
吕小乐游近石台。那团暗红雾气立刻有了反应,翻滚凝聚,化作一只巨大狰狞的血色利爪,带着令人作呕的腥风,直掏吕小乐心口!
吕小乐急退,同时下意识探手入怀——炼魔葫芦尚在,但他心念一动,并未取出。对付贪婪之念的法器,未必适用于这纯粹的暴怒。就在利爪及身的刹那,他怀中那来自蓝采和花篮、一直温养着的几支野菊,突然无风自动,绽放出清冷的青色光华!
雾气利爪触到青光,竟发出“嗤嗤”的灼烧声,如沸汤泼雪,迅速消融后退,雾气中传来痛苦而愤怒的嘶鸣。
但更多的、更浓郁的暗红雾气从石窟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整座息怒洞都活了过来,变成了愤怒的化身。空气迅速变得燥热、窒闷,仿佛要点燃。吕小乐只觉得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
他想起了小时候,因为家境贫寒,被穿名牌球鞋的同学嘲笑“渔花子”时,那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屈辱和愤怒。
想起了父亲吕建国,为了赶一批急货,在码头上连熬三夜,最后却被无良客商赖账时,那佝偻着背、默默抽烟、眼中却布满血丝的隐忍与暴怒。
想起了自己去年在长岛赶海遇险,生死一线时的恐惧,以及劫后余生时,对这片反复无常大海的、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愤。
还有眼前,赵三斧儿子断腿的惨状,渔民们相互仇视的狰狞,这片被暴戾笼罩的海域……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点燃了他心中压抑已久的火种。
“愤怒吧!凭什么你要忍?凭什么你要受这些委屈?凭什么你要担这些与你何干的破事!”一个充满蛊惑的、嘶哑的声音直接在他心底响起,与洞中翻涌的嗔念共鸣,“拿起武器!反抗!让那些欺负你的人付出代价!杀了他们!只有血,才能洗刷耻辱!才能平息怒火!”
吕小乐的呼吸变得粗重,双眼渐渐染上一丝赤红。他握着不知何时取出的、那柄床底下的旧鱼叉(意念所化?),手臂肌肉贲张,青筋暴起,几乎要向着那团暗红雾气,或者向着虚空中的某个敌人,狠狠刺去!
“别被它带偏!”嬴政的怒喝再次如冰水浇头,“愤怒,人人都有!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但真正的强者,怒在心中,握在手里,发与不发,存乎一心!汉钟离当年若不是在终南山悟透了如何驾驭这焚天之怒,如何能成仙得道?他的扇子,扇的不是风,是心火!是执念!”
就在吕小乐心神剧烈摇摆、即将被怒火吞噬的刹那,路小瑶的声音,穿透重重魔障,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吕小乐!你七岁那年,巷口大孩子抢了你攒了三个月、准备给奶奶买膏药的铜钱,你追了三条街,最后把他堵在死胡同里。你当时手里有半块砖头,举起来了,最后怎么说的?!”
七岁……铜钱……砖头……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个瘦小的、因奔跑而满脸通红的男孩,堵住了那个比他高一个头的大孩子。他手里攥着半块捡来的砖头,手臂因愤怒和用力而颤抖。他看着对方惊恐的脸,想起奶奶卧病在床时痛苦的呻吟,想起那几枚被汗水浸湿的铜钱……
他举起了砖头。
大孩子吓得闭上了眼。
但砖头没有落下。
小男孩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地说:“奶奶说……打架解决不了事。抢来的东西,拿着也不踏实。铜钱……你还我。膏药……我再去捡瓶子卖。”
他扔掉了砖头,摊开手掌。
大孩子愣了半天,哆嗦着把铜钱放回他手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小男孩攥着失而复得的铜钱,蹲在墙角,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耸动,却没有哭出声。
是啊……
吕小乐眼中的赤红渐渐褪去,狂跳的心脏缓缓平复。他松开不知何时紧握的拳头(鱼叉的幻象已消失),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却坚定:“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奶奶说得对。打架,只会让仇恨越积越深。抢回来的铜钱,也买不回心安。”
他抬起头,看向石台上那静静躺着的芭蕉扇,又看向周围翻涌不休、充满毁灭气息的暗红嗔雾。忽然间,福至心灵。
他不再试图对抗、驱逐这愤怒。而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再次走向石台。这一次,他没有催动花篮青光,也没有运转清心诀,只是以最平常的姿态,伸出手,握住了那把古朴的芭蕉扇。
指尖触到扇骨的刹那——
整座息怒洞,轰然剧震!
不是地震,是一种情绪的、精神的、纯粹由“怒”引发的震动!无数暴烈到极致的声音、画面、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入吕小乐的识海!这一次,不仅仅是长岛的千年积怨,更有汉钟离身为大将时的雷霆之怒,有战场上尸山血海的惨烈,有因暴怒而误杀忠良后的悔恨与痛苦……
“怒吧!这才是力量!毁灭一切!主宰一切!”心魔的嘶吼达到了顶点。
吕小乐仿佛化身汉钟离,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手中战刀滴血,心中却是一片焚天的怒火与空虚。他又仿佛成了赵三斧,看着儿子断腿,只想提刀杀尽孙家满门。他还成了那些相互仇视的渔民,成了历史上每一个被愤怒吞噬的可怜人……
在这怒意的巅峰,在这即将被同化的边缘,吕小乐却奇异地冷静下来。他“看见”了愤怒的本质——那是一种灼烧自己、也渴望灼烧他人的火焰。它源于恐惧,源于无力,源于执念,源于……放不下。
“愤怒,像这海水,”他对着手中微微颤动的芭蕉扇,也对着洞中无尽的嗔念,轻声说道,“你越想把它攥紧,它就越要从指缝溜走,越会掀起更大的浪。你越想压抑它,它就越会在心底积累,直到某一刻……彻底爆发,毁灭一切。”
他举起芭蕉扇,没有用力,只是如同夏日纳凉般,对着那团最浓的暗红嗔雾,对着这充斥洞窟的狂暴怒意,轻轻地,温柔地,扇了一下。
没有狂风,没有巨浪。
只有一股清凉的、带着豁达气息的微风,从玉质扇骨间流淌而出,拂过燥热的空气,拂过翻腾的雾气,拂过岩壁,拂过每一个角落。
那风,不炽烈,不刚猛,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释然,一种“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平静。
暗红色的嗔雾遇到这清风,不再沸腾对抗,反而像是狂暴的孩子听到了母亲的柔声安抚,渐渐平息下来。雾气中那些纠缠厮打的人影,动作慢了下来,狰狞的面目柔和了,最终化作点点微光,如同夜海中熄灭的渔火,缓缓沉入铺满贝壳细沙的地底,消失不见。
洞窟里的燥热、窒闷、狂暴的怒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沁人心脾的、深海般的清凉与宁静。夜光藻重新亮起了柔和的绿光。
芭蕉扇在吕小乐手中,不再有丝毫颤动,温顺地躺着,扇面上那层玉质光华流转得更加温润内敛。底部一行原本模糊的小字,此刻清晰显现:“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一念放下时,风平浪静来。”
“善。”嬴政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赏,“你悟了。汉钟离的道,不在压抑怒火,而在驾驭与放下。这芭蕉扇,已认你为主。记住这风的感觉,它不是软弱,是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包容与消解的力量。”
吕小乐握着芭蕉扇,只觉得心头一片澄澈通透,之前被勾起的种种愤怒回忆,此刻再看,虽仍有情绪,却已无法扰动他心境分毫。他转身看向路小瑶。
姑娘靠在岩壁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明亮,对他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此时,洞外传来隐隐的海潮声——涨潮了。石窟内的水位开始缓缓上升。
“走!”二人不敢耽搁,顺着来路游出裂缝,回到小舢板上。
陈伯一直在焦急等待,见二人平安归来,尤其是吕小乐手中多了一把古朴的芭蕉扇,顿时老眼放光,连连道:“好!好!成了!”
小舢板驶离芭蕉崖海域。说来也奇,回程的海面,虽然依旧黑暗,却平静了许多。那些杂乱无章、充满戾气的浪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抚平,重新恢复了海浪应有的、带着自然韵律的起伏。海水中的暗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在渐亮的天光下,渐渐露出深海应有的、沉静的湛蓝底色。
“海水……清了。”陈伯站在船头,望着恢复常态的海面,抬起粗糙的手,抹了一把眼角,声音有些哽咽,“三百年了……自我太爷爷那辈起,这海就没这么‘干净’过。总算……总算又像是咱长岛的海了。”
五、风平浪静与新的旅程
回到南岛码头时,东方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晨光熹微。
码头上不再有剑拔弩张的对峙,早起的渔民正在整理渔网,准备出海。虽然依旧沉默,但那种压抑的暴戾气息,已消散大半。人们互相点头,虽无笑容,却也不再横眉怒目。
远远地,就看到赵三斧带着几个本家汉子,站在妈祖庙前的台阶上。见吕小乐三人回来,赵三斧大步迎了上来。
这个昨日还眼赤如血、戾气冲天的渔老大,此刻脸上虽仍有风霜痕迹,眼神却平和了许多,那层蒙在心头的、躁动的红翳似乎褪去了。他走到吕小乐和路小瑶面前,抱拳,竟是深深一揖:
“多谢小先生,多谢姑娘。昨夜……我赵三斧混账,冲撞了妈祖庙,说了浑话。”他直起身,声音低沉,“你们走后,我想了一夜。想起阿虎小时候,我教他使船,他总说‘爹,船是咱的腿,海是咱的家,家里人要和睦’;想起他背姑娘你去卫生所回来,跟我念叨‘那姐姐脚流了好多血都没哭,真坚强’;也想起……陈伯说的,三年前我救孙家那七个后生。”
他顿了顿,望向已经泛起金光的海平面:“渔场的事,我跟孙家……好好谈。阿虎的腿,孙家必须给个说法,但……不一定非要见血。长岛就这么大,往上数三代,谁跟谁没点亲戚关系?打来打去,流的都是自家人的血。”
吕小乐笑了笑,举起手中的芭蕉扇。晨光下,那古朴的蒲扇边缘毛糙,扇骨温润,并无神光万丈,却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赵大叔,不是我们的功劳。”吕小乐诚恳道,“是这扇子里藏着的道理——愤怒就像这海水,你越是跟它较劲,想把它压下去,它就越不服,越要掀起大浪把你吞了。有时候,不如试着……放下。不是认怂,是换个法子。潮水有涨有落,人心里的火,也该有起有伏。总憋着,要出大事。”
赵三斧看着那把看似普通的芭蕉扇,若有所思,最终重重点头。
当日午后,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七村三岛。赵三斧真的去了南岛,不是带着刀,而是带着两坛自家酿的老酒。孙家当家起初还戒备,但见赵三斧态度诚恳,又提起当年救命之恩,再想想连日来的械斗伤亡、人心惶惶,也是长叹一声。
两家人,加上其他几个大姓的族老,在妈祖庙前的空地上摆开桌子,陈伯做中。没有唾沫横飞的争吵,只有低声的商议,偶尔的叹息。最终,鹰嘴岩渔场重新划界,南北岛轮流使用,收益按约定比例分配。赵家阿虎的医药费、误工费,孙家全数承担,并派人上门赔礼。
那些之前闹过矛盾、动过手的人家,也纷纷被族老压着,互相登门道歉。妈祖庙前,一时竟聚了百来人。陈伯征得吕小乐同意,将芭蕉扇请出,恭敬地供在正殿妈祖像旁的香案上。
没人说话。渔民们排着队,默默上前,上香,磕头。烟雾缭绕中,那一把安静的蒲扇,仿佛真的扇去了积压在所有人心头多日的燥热与戾气。
海风穿过庙檐下悬挂的铁马,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那声音不再刺耳,反而带着某种豁达的、安抚人心的韵律。
吕小乐与路小瑶站在人群外,看着这一幕。归港的渔船升起了炊烟,码头传来孩童奔跑嬉笑的声音,女人们端着木盆在井边洗衣,闲话家常。昨日还如同火药桶般的长岛,此刻终于有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原来,再怒的海,也能被温柔抚平。”路小瑶轻声说,海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
“海本温柔,是人心里的执念和恐惧,给了它戾气。”吕小乐握了握手中的芭蕉扇,扇子传来温润的回应,“化解愤怒,从来不是让人变得懦弱,心如死灰。而是让人学会,带着海一样的刚劲,也守着海一样的包容。该硬的时候硬,该软的时候,也要懂得放下。”
他转头,望向西南方。越过茫茫海面,芝罘老城的轮廓在午后的薄雾中若隐若现。
“下一程,”他开口道,“该去静心庵了。荷老师说,何仙姑的玉荷花,真的是‘色欲’心魔。附身的……是个画师。”
路小瑶闻言,挑了挑眉,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好奇与警惕:“画师?美人图能勾魂夺魄的那种?”
“嗯。”吕小乐点头,神色有些凝重,“荷老师传讯说,那画师姓吴,在芝罘开了一间很小的画室,专画仕女图。原本只是画技精湛,近来却邪门得很,看过他画的人,无论男女,都会沉迷其中,茶饭不思,神魂颠倒,仿佛被画中人勾去了魂。已有好几户人家,因此闹得家宅不宁。”
路小瑶若有所思:“色欲心魔……看来不单单是皮肉之欲,更是指一切对外相的执着贪恋,对虚幻美好的沉迷。”
“正是如此。”吕小乐望向远方,“何仙姑当年,也是勘破了‘色即是空’,才持莲得道。这一关,恐怕是要面对内心对‘美好’表象的执着与贪恋了。”
路小瑶看着他略显肃穆的侧脸,忽然轻轻笑了:“美人图啊……那我可得好好见识见识,看看是何等倾国倾城、魅惑人心的画作,能把人迷成那样。”
吕小乐也笑了,那笑容里有面对未知的谨慎,更有经过两重心魔历练后的沉稳:“那就一起去见识见识。不过,得先把这扇子送回去给荷老师。”
二人相视一笑,转身走向码头,准备搭乘下午的渡轮回芝罘。身后,长岛的海潮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哗——哗——,声音舒缓而坚定,如同芭蕉扇拂过后留下的、悠长的余韵,温柔地抚平了所有的褶皱。
今夜,许多渔家会睡一个久违的好觉。梦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仇恨嘶吼,只有满舱跳跃的银鳞,和岸上等待归人、温暖而宁静的灯火。
而少年吕小乐的道心,在这平息怒海波涛、体悟“放下”真意的过程中,如同被淬炼过的精铁,又被打磨掉了一层躁动的浮锈,显露出更加内敛而坚韧的光泽。
他的路,还很长。下一站,静心庵,玉荷花,画师吴,以及那迷醉人心的“色相”之关,已在烟台的老城巷陌深处,静静等待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