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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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十七个划痕,还是三十八个?自从少年离开,岩壁上那道代表黑夜更迭的刻痕,又重新变得清晰而必要。每一道都像一声轻微的回响,提醒着我山洞里空旷的寂静。直到那个下午,久违的惊喜,像一道光刺破了这习惯性的孤寂。

我正蜷在洞口内侧的阴影里,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枚会反光的彩色石头,远处林间小径上,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出现时,我几乎以为自己被阳光晃花了眼。

紫色的头发,浅色的衣衫,略显生疏却努力加快的步伐——是他!

“!”我猛地站起来,翅膀在背后“哗”地张开一半又赶紧收拢,怕吓到他或扬起太多灰尘。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混合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生怕是幻觉的忐忑。

他跑得更近了,白皙的脸颊因为奔跑染上淡淡的粉色(真奇怪,人偶也会“脸红”吗?),额角渗出细密的、几乎看不见的汗珠。看到我站在洞口,他那双槿紫色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瞬间被点亮的星辰。

“伊……伊利斯!”他喘息着,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开口喊出的,是有些生涩、却无比清晰的两个音节。

是我的名字。他记住了我的名字,而且用人类的语言叫了出来。

那一瞬间,所有的等待和空寂都被这两个音节填满了。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同样流畅的声音,只能用力地点头,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不掩饰喜悦的笑容,尖尖的虎牙都露了出来。

我冲过去,想像以前一样抱住他,但又在伸手的瞬间迟疑了——他现在穿着干净整齐的衣服(虽然还是那套水干服,但似乎被仔细浆洗过),身上带着阳光和人类居所里干净的皂角气味。而我……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破旧宽大、沾着泥土和夜露痕迹的外衣。

他看出了我的犹豫,却主动上前一步,轻轻拉住了我的手。他的手还是微凉的,但比在山洞里时似乎多了点暖意。“来。”他拉着我往洞里走,动作自然。

回到我们熟悉的角落,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干净粗布包裹的小包袱。他跪坐在我铺的那叠旧衣服“床”上,示意我坐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

里面是几样东西:一块柔软的、吸水性很好的布巾;一个小小的、陶制的罐子,揭开盖子,里面是半凝固的、散发着植物清香的膏体(后来他告诉我那是伤药);最下面,是一件折叠整齐的衣物——深蓝色的棉布上衣,还有同色的袴。

他拿起那件上衣,在我身上比了比,大小竟然差不多!然后他双手捧着,递到我面前,紫眸里闪烁着期待和一点点紧张,像献上最珍贵的礼物。

“给,伊利斯。”他又叫了一次我的名字,声音软糯。

我愣住了,看看衣服,又看看他。一种酸酸甜甜的情绪涌上喉咙。他生活的地方,踏鞴砂(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名字),明明有那么多新事物要适应,要学习,他却还记得我,还给我带了合身的衣服……还有伤药,是担心我之前被阳光灼伤吗?

“谢……谢。”我努力从喉咙里挤出两个生硬的音节,用的是刚刚从他那里学来的、稻妻语的调子。虽然怪怪的,但他听懂了,眼睛立刻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我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新衣服。布料柔软,贴在皮肤上很舒服,最重要的是,它合身!袖子不再拖沓,衣摆刚好到膝盖上方。我扯着衣角,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个圈,黑色的蝠翼不自觉地张开又合拢,带起一阵微风。

“好看!”少年(哦,他现在有名字了)拍着手,用清晰的稻妻语夸赞,眼里满是真诚的欢喜。

那天下午,阳光透过树叶,在洞口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我们像以前一样坐在那里,但气氛完全不同了。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安静看着我的懵懂人偶,他开始试着用语言和手势,向我描绘他离开后的生活。

他拿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划拉着。先是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戴着头巾的人脸,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远处踏鞴砂的方向。“丹羽。”他说,然后做出打铁、教导的动作,“好人,教我。”

他又画了几个简略的小人,有的在拉风箱,有的在挥锤子。“大家,”他努力组织着词汇,“忙,但是……对我笑。”他学着一个憨厚的笑容,虽然不太像,但很可爱。

然后,他用树枝,郑重地在地上写下了三个字。笔画有些稚嫩,但很工整。

“倾、奇、者。”他一个一个音节地念出来,然后指指自己,脸上浮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羞涩与骄傲的神色。“名字。丹羽,和大家,叫我。”

倾奇者。奇特风流之人。我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从他之前偶尔的比划和现在地上的字迹里拼凑出来。这名字很适合他,精致,独特,又带着一丝不属于人间的韵味。

“倾奇者。”我跟着念,发音还是有些别扭,但我念得很认真。他用力点头,紫眸亮晶晶的。“喜欢。”他补充道。

真好。他有名字了,一个被赋予的、被呼唤的名字。我心里那块因为分别而空缺的地方,似乎被悄悄补上了一小块。

从那以后,踏鞴砂方向的小径上,每隔两三天,就会在下午或傍晚出现那个紫色的身影。有时他带来一小包用叶子包着的饭团(虽然我不能吃,但闻着很香),有时是一把更锋利的小刀,有时是火折子、新的发带、一把木梳。都是些简单却实用的东西,一点点替换掉我山洞里那些粗陋的“收藏”。

而我,则会献宝似的拿出我最新“锄大地”的成果:一块纹路像星云的石头,一枚形状完美的贝壳,一丛即使在黑暗中也能保持很久色泽的干花。他会仔细地看,小心地摸,然后认真地对我说:“好看,伊利斯,厉害。”

但最重要的礼物,是他开始带给我的“课程”。

语言,成了我们之间新的桥梁。他发现了我在学习上的笨拙(和他那种近乎本能的理解力相比,我确实像个真正的笨蛋),却展现出惊人的耐心。

他会指着洞口的石头:“石(ishi)。” 然后等我重复。

指着外面的树:“木(ki)。”

指着他自己:“倾奇者(kabukimono)。”

再指着我:“伊利斯(Irisu)。”

一个词,往往要重复十几遍,我才能勉强记住发音。更别提那些复杂的语法和音调。我常常急得抓耳挠腮,发出懊恼的咕噜声。他却从不着急,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紫眸看着我,放慢语速,一遍又一遍,或者换一种方式,用动作配合着解释。

慢慢地,像涓涓细流渗透进干涸的土地,一些简单的词汇和短句开始在我脑海中扎根。我能听懂“来”、“去”、“吃”、“睡”、“开心”、“难过”。我能磕磕绊绊地说:“倾奇者,来,好。”“伊利斯,等。”

每一次我成功说出一个完整的短句,哪怕语调古怪,他都会露出那种让我心头发软的、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然后用力点头:“嗯!对!”那是我学习最大的动力。

随着我能听懂的话越来越多,他分享的内容也越发丰富。他会说起踏鞴砂终日不绝的锻打声,说起丹羽和其他刀匠们讨论工艺时的热烈,说起某个粗心的学徒闹出的笑话,说起傍晚时分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的温暖。他的词汇量在飞速增长,描述也越来越生动。我能从他的眼神和语气里,感受到他对那个地方、对那些人的逐渐融入和喜爱。

然后,在一个枫叶开始转红的傍晚,他再次提出了那个请求。

这一次,他用的是我已经能大致听懂的稻妻语,配合着清晰的手势。“伊利斯,”他拉着我的手,眼神恳切,“踏鞴砂,大家,好。一起去,住。丹羽,也说,可以。”

他告诉我,那个地方叫踏鞴砂,是许多锻造刀剑的工匠居住和工作的地方。踏鞴砂……这个名字让我隐约有些耳熟,似乎在哪片混乱的记忆碎片边缘闪过,但细想又抓不住。

我沉默了,喜悦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沉重。我低头,拉起新衣服的袖子,露出下面苍白的手臂,又指了指自己猩红的眼睛和银白的头发。然后,我走到洞口边缘,那里还有一小片夕阳的余晖。我伸出手指,极其迅速地碰了一下那光斑,立刻缩回,指尖传来熟悉的刺痛。我对着刺痛的地方吹了吹气,然后看向他,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我,样子,不一样。”我努力组织着词汇,说得磕磕绊绊,“太阳,痛。大家,看,害怕,讨厌。”我做出人们指指点点、后退、厌恶的表情,“倾奇者,也,麻烦。”

他愣住了,紫眸里的期待慢慢黯淡下去,变成了浓浓的不解和困惑。他看看我,又看看洞外那片温暖(对他而言)的夕阳,眉头轻轻蹙起。他似乎很难理解,为什么“样子不一样”和“怕太阳”就会成为不被接受的理由。在他的认知里,丹羽和踏鞴砂的大家接纳了来历不明、言行特殊的他,为什么不能同样接纳我呢?

但他看到了我眼中不容错辨的担忧和坚持。争论是徒劳的,语言在这里再次显出了它的无力。他最终只是垂下眼眸,轻轻点了点头,低低地说:“……知道了。”

气氛有些沉闷。我努力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比划着:“我,这里,好。倾奇者,来看,可以。我,去看你,偷偷,可以。”

我们达成了新的约定。一种折中的、在光与暗边缘共存的模式。

他依旧每隔几天就来,带着踏鞴砂的烟火气和小礼物。我则开始更加勤勉地“锄大地”,寻找更独特、更美丽的“宝物”回赠给他。夜晚,我的蝠翼掠过山林时,有了更明确的目的地——我会悄悄飞到踏鞴砂外围,躲在我早已摸熟的最佳观察点,远远地看着那片灯火通明、炉火不熄的工坊区。有时运气好,能看到他在空地上帮忙搬运木柴,或在丹羽身边好奇地观看锻打过程。看到他安然无恙,甚至偶尔露出轻松的神情,我便心满意足地悄然离去。

好日子似乎又回来了。虽然它换了一种形式,带着距离,带着我无法踏足光明的遗憾。但看着他一点点褪去最初的懵懂,眼中开始闪烁出属于“倾奇者”的、越来越鲜明的神采,听着他用越来越流利的语言分享那个阳光下的世界的点点滴滴……

我抱着他送我的新衣服,蜷缩在黑暗的山洞里,对自己轻声说:

“没关系,伊利斯。就这样,也很好。”

“你的宝物,正在阳光下,好好地、茁壮地成长着呢。”

而这,或许就是我这背负诅咒的黑暗生命里,所能照见的最温暖的光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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