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雄的书房从未像今夜这般，像一座被无形压力充斥的孤岛。加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杂音，只留下中央空调系统低微的嗡鸣，以及他自己沉稳却比平时略显滞重的呼吸。
他没有开大灯，只留了书桌上一盏沉重的黄铜台灯，光线聚拢在桌面一片区域内，将他握着鼠标的手和面前数块并排的显示器映得半明半暗。显示器冷白的光，与他手边那份同样冰冷的DNA最终报告，形成了诡异的呼应。
屏幕上流动的，并非股票K线或集团财报，而是加密通道传来的、关于二十年前那场车祸更深入的调查简报，以及陈姐亲自整理的、关于林晚养父母林建国、王秀娟的背景补充。
报告比之前的初步调查详实了许多，但也因此，透出更多令人不安的细节。
林建国出事前三个月，曾因操作失误导致所在的小加工厂一批重要零件报废，损失数万元。这在当年是笔巨款。工厂主虽未追究法律责任，但林建国被开除，且在当地小型工业圈里名声受损，很难再找到类似工作。压力之下，他试图借钱做点小生意，却四处碰壁。
而王秀娟，在车祸前一个多月，曾独自带着当时不到三岁的林晚，去过一次东江市区。邻居模糊的记忆里，她那次回来脸色很差，抱着孩子匆匆回家，之后几天都闭门不出。问她，只含糊说去看了看病。
“看病”？去市区大医院？还是……见了什么人？
更让周振雄目光凝住的是另一条信息：林建国出车祸前一周，曾与镇上唯一跑长途货运的司机老赵喝酒，醉后吐露，说有“大人物”找过他，问了些“陈年旧事”，还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东江，越远越好”。老赵当时只当醉汉胡话，没在意。车祸后，老赵想起这茬，心里发毛，没多久就举家搬去了外地，线索就此中断。
“大人物”……“陈年旧事”……“离开”……
周振雄后背泛起一丝凉意。他几乎可以肯定，林建国口中的“陈年旧事”，与婴儿掉包有关。而那个“大人物”，是为了掩盖掉包真相，不惜……灭口？
他调出周家当年的记录。二十年前，负责沈明华生产那家私立医院安保和部分后勤的，是周氏旗下一家早已转型的物业公司。当年的负责人叫马德昌，五年前因病去世。而当年在产科当值的护士、医生，人员几经变动，记录散佚，竟一时找不到关键人物。
不是意外。
这三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周振雄心口。如果林晚养父母的车祸不是意外，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当年掉包他女儿的人，不仅心狠手辣，而且能量不小，能把手伸到偏远的县道，制造一场“完美”的车祸。也意味着，林晚这个女儿，从出生起就活在巨大的阴谋阴影下，她的养父母因此丧命，而她侥幸存活，却背负着血海深仇。
那么，她如今归来，真的只是为了“谈并购”吗？
周振雄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那份DNA报告上。99.9999%……血缘无法作假。可这血缘背后连接的，是二十年的苦难，一场疑点重重的命案，和一个冷静得可怕的复仇者……或者，至少是知情者。
他想起林晚那双眼睛，清澈，平静，深不见底。她提起“二十年前”时的语气，那份并购方案里隐含的进攻性……一切都有了更阴森的解释。
她不是来认亲的，甚至可能不是单纯来寻求商业合作的。她更像是一个带着证据和疑问的审判者，敲开了周家的大门。并购谈判，或许只是她递过来的一把刀，逼着周家自己剖开陈年的脓疮。
是谁？当年是谁策划了掉包？又是谁下令灭口？是商业对手？是家族内部的人？目的又是什么？
周振雄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如果真是家族内部……那这些年，那个人就潜伏在身边，看着晓雯长大，看着周家的一切……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他猛地靠向椅背，闭上眼，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书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
必须查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必须把当年的人和事挖出来。这不仅关系到林晚，关系到周家的血脉，更关系到周氏帝国的根基——一个能在二十年前策划如此阴毒计谋、并且可能至今仍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太危险了。
但怎么查？从何查起？马德昌死了，当年的医护人员下落不明，老赵搬走……线索似乎都断了。
不，还有一个人。那个被掉包来的孩子，周晓雯。她的亲生父母是谁？当年掉包者，会不会就是利用了自己的孩子，来换取周家的富贵？顺着周晓雯的来历，或许能摸到线索。
还有林晚……她手里，是不是掌握了更多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那份匿名信，她是如何得到的？她对自己的身世和养父母的车祸，到底了解多少？
周振雄睁开眼，眼底一片沉郁的寒光。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他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陈姐的号码，声音压得极低：“两件事。第一，动用所有资源，秘密调查二十年前夫人生产前后，医院所有相关人员的社会关系、财务状况，尤其是与周家内部可能有关联的人，一个都不要漏。第二，查周晓雯的亲生父母，从她被发现时的衣物、随身物品，以及当年福利院、派出所所有经手人查起。记住，绝对保密，尤其是对夫人和晓雯。”
“是，先生。”陈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周振雄听出了一丝凝重。
挂断电话，周振雄重新看向屏幕。林晚那份并购方案的电子版，正打开在另一个窗口。那一个个严谨的数据，一条条强势的条款，此刻看来，都像是精心布置的棋局。
这个女儿，比他想象中，更危险，也更……令人心惊。
他忽然想起鉴定报告里那行不起眼的技术备注——关于周晓雯样本中那个微妙的基因标记差异。当时只是心头一动，现在却像一根刺，扎得更深。那差异，会不会不仅仅是技术误差？会不会指向更复杂、更不堪的真相？
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沈明华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小心翼翼：“振雄，很晚了，你还不休息吗？”
周振雄迅速切断了所有调查窗口，屏幕恢复成普通的桌面。他揉了揉脸，试图让表情柔和一些，但眼底的疲惫和凝重却难以完全掩盖。
“就来了。”他应了一声，关上台灯。
书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庭院地灯微弱的光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往事，如同这室内的阴影，悄然蔓延，等待着被彻底照亮，或者，吞噬一切光明。
而风暴，正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加速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