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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鸡叫第二遍时,老石叫醒了石娃。

今天不用扫露水——昨夜下了场小雨,黄土路被雨泡软了,踩上去黏脚,露水混在泥里,扫不起来。老石蹲在院里,就着晨光捣鼓一个布口袋。口袋是粗蓝布缝的,磨得发白,袋口用麻绳系着。

石娃揉着眼睛走过去:“爹,今天去哪?”

老石没抬头,把口袋解开,倒出里面的东西——十几颗玻璃珠,哗啦啦滚在院里的石板上。珠子大小不一,颜色也杂:透明的、淡蓝的、翠绿的、琥珀色的,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

石娃揉着眼睛凑过去,老石解开麻绳,一倒,十几颗玻璃珠“哗啦啦”滚在石板上。珠子大小不一,颜色杂七杂八:透明的带点灰,淡蓝的像兑水的靛蓝,翠绿的透着点黄,还有颗琥珀色的,里面裹着个小气泡,像冻住的唾沫星子。

“这啥?”石娃捡起那颗琥珀色的,凉丝丝的,磨得手心发滑。

“玻璃珠。”老石低头捡珠子,声音闷在喉咙里,“三个洋火盒跟货郎换的。”

石娃想起那个走村的货郎,担子里总有些稀奇玩意儿:橡皮筋、发卡、小镜子,还有这些玻璃珠。村里孩子追着货郎跑,眼巴巴地看着那些珠子,但没人买得起——一颗珠子能换半斤粮。

“换这干啥?”石娃捏着珠子,指腹蹭着上面的细痕。

“今天走小庄。”老石把珠子全塞进怀里,拍了拍,“小庄娃少见这东西,能换他们手里的吃食。”

石娃哦了一声,心里犯嘀咕:这跟爹教的“东方土动了”,到底算不算一回事?都是用人家稀罕的,换人家嘴里的粮。他攥着爹塞来的两颗珠子,一颗透明,一颗淡蓝,凉意从掌心渗进来,像攥着两块小冰。

出门前,老石从灶台上掰了半块菜团子,硬得能硌牙:“省着吃,晌午才能走到庄子。”

出村时天刚蒙蒙亮,空气里飘着土腥味,混着草叶的潮气。路边的草叶挂着水珠,风一吹“簌簌”往下掉,溅在裤腿上,凉飕飕的。远处的梯田一层叠一层,麦苗绿得发黑,在晨雾里模模糊糊,像泼了墨的布。

老石走在前头,扁担压在肩上“吱呀吱呀”响,步子迈得匀实。石娃跟在后面,一只手揣着玻璃珠,另一只手揪着路边的草,草叶上的水珠打湿了手心。

“爹,这珠子真能换着吃的?”石娃撵上两步。

“能。”老石头也不回,“娃们见了这亮闪闪的,魂都能勾走。”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翻过一道土沟,看见个小庄。七八户土坯房趴在山坡上,矮趴趴的,像被踩扁的窝窝头。没狗叫,也没人影,静得能听见远处的鸡叫。

老石在庄子口的土坡上放下担子,没敲锣,就蹲在地上卷旱烟。烟叶子是去年的陈货,呛得他直咳嗽。石娃挨着他坐下,眼睛盯着庄子口,盼着能钻出个娃来。

等了半晌,烟囱陆续冒起炊烟,青灰色的烟柱歪歪扭扭地往上飘。终于,三个娃晃了出来,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都光着脚,裤腿挽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手里都攥着东西——是烤土豆,黑乎乎的,还冒着热气,烫得他们直换手。

老石掐灭烟,慢悠悠站起来,从怀里掏出布口袋,倒出几颗玻璃珠,摊在手掌心。珠子在晨光里闪着碎光,透明的像水滴,淡蓝的像天边那点白。

“想要不?”老石的声音放得软和。

三个娃立马停住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咽口水的声音都听得见。大点的男孩把烤土豆往身后藏了藏,又忍不住往前凑了半步。

“一个土豆,换一颗。”老石说。

男孩咬了咬牙,把土豆递过来——外皮烤得焦黑,还带着炭火的温度。老石接过土豆,顺手把那颗透明的珠子放在他手心。男孩攥紧珠子,转身就跑,边跑边喊:“我有玻璃珠了!”

另外两个娃也急了,女孩把手里半块凉透的窝窝头递过来,换了颗淡蓝的;小一点的男孩犹豫半天,把自己的烤土豆递上,换了颗翠绿的。

石娃接过爹递来的烤土豆,烫得左右手倒腾,剥开焦脆的外皮,金黄的瓤冒着热气,带着泥土的清香。他咬了一大口,软糯香甜,比玉米糊糊实在多了,一口下去,胃里暖烘烘的。

“爹,你吃。”石娃把土豆掰成两半,大的那半递过去。

老石接过来,咬了一小口,又塞回他手里:“我不饿,你吃。”

石娃知道爹在说谎,但他没敢多问,只埋头啃土豆。余光里,庄子里又钻出来几个娃,都眼巴巴地望着这边,手里攥着各式各样的吃食——有红薯干,有黑面馍,还有半块窝头。

下午走到个大些的庄子,村口有座破土地庙,门楣上的字掉了一半,只剩“土地”俩字还能辨认。老石把担子放在庙前空地上,敲了敲锣:“当——当——当——”

锣声传得远,很快围上来一群妇女和娃。老石打开货筐,把针线、洋火、顶针摆出来,换出去三包针、两盒洋火,得了一把红枣、三个鸡蛋,都小心地放进筐里。

正忙着,人群外传来唱曲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木头:

“黄土地哎——长草根哟——

娃子饿肚哎——喊娘亲哟——

东家给口馍——西家给碗汤——

菩萨保佑好心人哟——”

石娃循声望去,庙墙根下坐着个瞎子,头发乱蓬蓬的像堆枯草,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土坷垃,眼睛闭着,嘴角却咧着。穿一身看不出颜色的破衣裳,膝盖磨出两个大洞,露出黑黢黢的皮肉,手里拄着根磨光滑的树枝,面前摆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里有几枚分币。

老石看见他,动作顿了顿,等人群散了,才挑起担子走过去:“老五。”

瞎子抬起头,脸转向老石的方向:“是老石?”

“嗯。”

“带着娃呢?”

“十二了。”

瞎老五咧嘴笑,露出几颗焦黄的牙,摸索着从身边摸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半块黑面馍,硬得像石头:“给娃吃。”

石娃看着那馍,上面还有点霉点,他没敢接,看了看爹。老石接过来,说了声“谢了”,又塞给石娃:“吃吧,别浪费。”

石娃咬了一口,馍硬得硌牙,还有股淡淡的馊味,但他还是往下咽——饿的时候,哪有挑挑拣拣的份。

瞎老五摸索着站起来,背驼得快弓成个虾米,拄着树枝挪到空地上,清了清嗓子,又唱起来,调子拉得老长,带着秦腔的味儿,苍凉得很:

“走千村哟——过万户哟——

脚底板磨出血泡来哟——

为的是一口救命粮哟——

为的是不饿死路旁哟——”

这回唱得比刚才更响,调子也更长,带着西北秦腔的味儿,苍凉,悲怆。庄子里的孩子又围过来了,大人也站在远处看。瞎老五边唱边敲碗,豁口的碗在他手里翻飞,分币在里面叮当响。

他边唱边敲碗,豁口的碗在手里转着圈,分币在里面“叮当”响。庄子里的人又围了过来,站在远处看。唱完一段,他停下来,碗伸出去。有妇人叹口气,往碗里放了半块馍。瞎老五摸摸碗,知道有东西,鞠了个躬,继续唱。

石娃看呆了,他从没见过这样要饭的,不像讨,倒像唱,把饿和苦都唱出来,听得人心里发揪。

“这叫莲花落。”老石在旁边轻声说,“你爷爷那辈人,好多都会唱。”

“爹你会不?”

“不会。”老石摇头,“饿肚子的本事,能不学就不学。”

瞎老五又唱了几段,碗里多了几块馍、一把分币。他停下来喘口气,嗓子哑得厉害,咳嗽了两声,又接着唱。石娃看着他,明明眼睛看不见,却好像能看清每个人的心思,知道谁会心软,谁会施舍。

“娃,过来。”瞎老五朝石娃的方向招招手。

石娃走过去,瞎老五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腕,手很瘦,指节硌得慌:“想学不?学会了,走到哪都饿不死。”

石娃回头看爹,老石蹲在地上卷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瞎老五教得挺较真,一句一句地抠:“开场得亮嗓,‘各位父老乡亲们哟——’声音要沉,要稳,别像风吹的。”

石娃跟着学,声音抖得像筛糠:“各、各位父老乡亲们哟——”

“不对!”瞎老五用树枝敲了敲他的腿,“气从肚子里提,不是从喉咙里喊。再来!”

石娃深吸一口气,憋得脸通红,又喊了一遍,这次好歹稳了点,就是调子跑了八百里。

瞎老五也不恼,一遍遍教,教了三段:开场调是打招呼,讨食调是诉苦难,谢恩调是说吉利话。“看见啥唱啥,”瞎老五说,“见着新房就唱‘新房新瓦新气象,主人心善福满堂’,见着娃多就唱‘儿孙满堂福气旺,赏口吃的积德长’。”

石娃记了半天,总算能把三段连起来唱,虽然跑调跑得厉害,但词没忘。瞎老五点点头,又摸出半块馍给他:“娃聪明,赏你的。”

石娃接过馍,大口啃着,这次觉得没那么硬了。老石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两颗玻璃珠,放在瞎老五手里:“谢了。”

瞎老五摸着珠子,笑了:“老石,你还是这么讲究。”

“该给的。”老石说完,挑起了担子。

离开庄子时,太阳已经往西斜了。换来的东西够吃两天,老石说不往前走了,往回赶。路过一个破窑洞时,听见里面有哭声,细细弱弱的,像刚出生的小猫叫。

老石停下脚步,朝窑洞瞥了一眼。窑洞早就废了,门塌了半边,里面黑黢黢的。他放下担子,朝窑洞走去,石娃赶紧跟上。

窑洞里蜷着个小乞丐,看着比石娃还小,也就八九岁。衣服破得挂不住,赤着脚,脚上的冻疮肿得发亮,还裂了口子,渗着血。他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馍,一边哭一边啃,啃不动就用牙磨,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看见有人进来,小乞丐吓得往后缩,馍掉在地上,他赶紧捡起来,紧紧抱在怀里,眼睛里满是惊恐,像受惊的兔子。

老石没说话,放下担子,从筐里拿出今天换来的烤土豆和半块窝窝头,蹲下身,把东西放在地上,往小乞丐面前推了推。然后他站起身,挑起担子,对石娃说:“走。”

石娃跟着爹走出窑洞,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小乞丐正爬过去,抓起土豆狼吞虎咽地吃,噎得直伸脖子,眼泪还在往下掉。

“爹,你不认识他咋给吃的?”石娃小声问。

老石挑着担子,步子没停,扁担“吱呀”响:“看见了,就给一口。谁还没个难的时候,说不定哪天,咱也得靠别人给一口。”

石娃没说话,心里堵得慌,像塞了团湿柴。他想起瞎老五给的半块馍,想起邻居给的半碗玉米,想起爹还蛋时弯腰的样子,这些细碎的好,像撒在黄土里的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芽。

天快黑时,又下起了小雨,细细密密的,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老石抬头看了看天:“今晚回不去了,就在前面破庙歇脚。”

破庙比土地庙大些,也更破。庙门只剩半边,歪歪斜斜地挂着,风一吹就“吱呀”响。里面空荡荡的,神龛没了神像,只剩个底座,积着厚厚的灰。房顶漏雨,雨水从破瓦缝滴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水洼,“滴答滴答”响。

老石找了个干燥的角落,抱来些干草铺在地上,又把货郎担里的油布拿出来铺在上面:“今晚睡这儿。”

石娃坐下,肚子饿得咕咕叫。老石从筐里拿出换来的东西:两个烤土豆、半块窝窝头、一把红枣。他把东西分成两份,一份推给石娃,自己留了一份。

两人就着接来的雨水吃,土豆凉了,但还带着炭火的香;窝窝头硬得掰不开,泡在水里才软了点;红枣干巴巴的,嚼起来甜丝丝的,是难得的滋味。

吃完天完全黑了,月光从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斑。雨还在下,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咕咕”的,一声远一声近,听得人心里发毛。

石娃躺在干草上,油布隔潮,但还是硬得硌背。他睡不着,睁着眼看屋顶的破洞,月光从洞里照进来,能看见灰尘在光柱里飞,像无数小虫子在挣扎。

“爹,你说1962年,到底是啥样?”石娃忽然问。

老石沉默了好久,久到石娃以为他睡着了,才听见他开口,声音轻得像雨丝:“那一年,饿死很多人。”

老石翻了个身,面朝石娃的方向,月光照在他脸上,皱纹深得像塬上的沟壑。

“咱村饿死三十七个,”他说,“张家沟更惨,一半人没熬过去。”

石娃屏住呼吸,听着。

“我那时候跟你一般大,”老石的声音很平缓,像在说别人的事,“刚开始吃野菜,后来野菜挖完了,就吃树皮。榆树皮最好,剥下来晒干磨成粉,掺着糠吃。杨树皮苦,柳树皮涩,吃了拉不出屎,肚子胀得像鼓,活活憋死的都有。”

雨声好像小了些,庙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后来树皮也没了,就吃观音土。”老石顿了顿,“那东西白生生的,像面粉,吃下去肚子就不饿了,但拉不出来。村东头王老栓,就是吃观音土死的,死的时候肚子硬得像石头,敲起来邦邦响。”

石娃打了个寒颤,手里的干草都攥紧了。他想起自己饿的时候,只是肚子空,可1962年的饿,是能死人的。

“你爷……”老石的声音低了下去,“是吃豆渣吃死的。那时候公社食堂还有点豆渣,本来喂猪的,人都快饿死了,就分给人吃。你爷饿急了,没煮透就吃,胀气胀死的,半夜疼得打滚,天亮就没气了。”

石娃没说话,眼泪悄悄往下掉,砸在干草上,没声息。他想起娘咳血的样子,想起自己偷蛋时的慌乱,想起小乞丐啃馍的模样,这些苦,跟1962年比起来,好像都不算啥了。

“爹,你那时候哭了吗?”

老石没回答,只是抬手抹了把脸,手背蹭到眼角,在月光下亮了一下。

石娃不用再问了。

雨停了,月光更亮了,把庙里照得朦朦胧胧的。

老石坐起来,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个油纸包——石娃认得,是装冰糖的那个,纸包皱得不成样子,边角都磨破了。他小心地打开,里面是半块冰糖,黄澄澄的,沾着点纸灰,化了一半,黏糊糊地粘在纸上。

老石用指甲慢慢抠,把冰糖从纸上抠下来,在手里掰了掰,掰得不匀,一大一小。他把大的那块递给石娃:“含着,别嚼。”

石娃接过,放进嘴里。冰糖凉丝丝的,慢慢化开,甜味一丝丝渗出来,顺着喉咙往下滑。那甜清清润润的,却裹着点咸,呛得他鼻子有点酸。

老石含着自己那一小块,重新躺下,闭上眼睛。石娃侧躺着,看着爹的侧脸,月光照在他脸上,皱纹好像没那么深了。

他想起今天的玻璃珠,亮闪闪的;想起烤土豆的香,暖烘烘的;想起瞎老五沙哑的莲花落,苍凉凉的;想起小乞丐惊恐的眼神,怯生生的;还想起爹说的1962年,黑漆漆的。

这些画面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最后都化成了嘴里的甜。冰糖化完了,甜味还留在舌尖,久久不散。

“睡吧,明天还得赶路。”老石轻声说。

石娃闭上眼睛,在那点甜味里,慢慢睡着了。梦里没有饿,只有一颗淡蓝色的玻璃珠,在黑暗里发着光,像一小片不会落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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