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西小院时,天已完全黑了。
福伯提着灯笼等在门口,看见萧执的马停在院外,忙迎上来。萧执翻身下马,又把沈砚清扶下来,对福伯吩咐:“准备热水,再弄点吃的。”
“是。”福伯接过缰绳,牵马去后院。
沈砚清跟着萧执进了屋。屋里已经点起了灯,桌上摆着一壶热茶。她在桌边坐下,手还在微微发抖——不知是骑马颠簸的,还是心绪未平。
萧执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先暖暖。”
她接过茶杯,双手捧着。茶是热的,透过瓷壁传来温度,慢慢熨贴了冰凉的指尖。她小口啜着,眼睛却盯着桌上跳动的灯焰,像是在出神。
“东西呢?”萧执问。
沈砚清从怀里取出那个油布包,放在桌上。萧执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看着她:“你想现在看,还是等等?”
“现在。”她的声音有些哑,“已经等了十五年了,不想再等。”
萧执点点头,一层层打开油布包。信,账册抄本,药方,玉佩……一样样摊在桌上,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
他先拿起那封信。看完,沉默了片刻。又拿起账册抄本,仔细看朱笔圈出的那行字。最后是药方,他对着灯光看了很久,眉头越皱越紧。
“这方子……”他缓缓道,“我虽不通医术,但也看得出问题。这几味药单独用都是良药,但合在一起,久服必伤肝肾。若是本就体弱的人服用……”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
沈砚清握紧了茶杯。瓷壁烫手,但她没有松开,仿佛那疼痛能让她保持清醒。
“胡大夫开的方子,林氏送来的药材。”她轻声说,“两个人,合谋害死了一个人。”
萧执放下药方,看着她:“你打算怎么做?”
“告官。”沈砚清说得很平静,“这些证据,足够立案了。”
“告谁?怎么告?”萧执问得直接,“告当朝国公夫人谋害原配?且不说官府敢不敢接,就算接了,林氏在京城经营十五年,人脉盘根错节,只怕你状纸还没递上去,这些证据就先‘消失’了。”
沈砚清抿紧嘴唇。她知道萧执说得对。以林氏的手段,完全有能力压下这件事。就算告上去,最后也可能不了了之,甚至反咬她一口,说她伪造证据,诬告诰命夫人。
“那就这么算了?”她的声音有些抖。
“当然不。”萧执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但要换个方式。不能硬碰硬,要借力。”
“借谁的力?”
萧执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那枚刻着“月”字的玉佩,对着灯光看了看,又放回桌上:“沈姑娘,你听说过‘御史台’吗?”
沈砚清一怔:“监察百官的那个御史台?”
“对。”萧执点头,“御史台有风闻奏事之权,可以直接上达天庭。而且御史大多是清流,不结党,不营私,最看不惯的就是权贵欺压良善。”
“世子认识御史台的人?”
“认识几个。”萧执说,“其中一位陈御史,当年曾受过沈老大人——也就是你外祖父的提携。若是把这些证据交给他,他应该会管。”
沈砚清的心跳快了起来:“可靠吗?”
“可靠。”萧执肯定地说,“陈御史为人刚直,这些年弹劾过不少权贵,从不怕得罪人。而且……”他顿了顿,“他女儿当年和沈夫人是手帕交,沈夫人病故后,他还曾私下查过,只是没查到证据,最后只能作罢。”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
沈砚清看着桌上的证据,脑中飞快地权衡。交给御史,确实比直接告官更稳妥。御史可以直接面圣,可以绕过层层衙门,而且有风闻奏事之权,就算最后查无实据,也不会被反坐诬告。
“可是,”她仍有顾虑,“陈御史会信我吗?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说是沈夫人的女儿,拿着这些证据……”
“所以需要有人引荐。”萧执说,“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但在此之前,你得把这些证据再整理一遍,把来龙去脉理清楚。陈御史办事严谨,需要确凿的证据链。”
沈砚清点点头:“我明白。”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福伯送饭来了。简单的两菜一汤,热气腾腾。萧执起身:“你先吃饭,好好休息。明日我再过来,商量具体细节。”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沈姑娘,这条路一旦走上,就不能回头了。你真的想好了?”
沈砚清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灯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片坚定:
“想好了。”
萧执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推门离开。
屋里重归寂静。沈砚清坐在桌边,看着那些证据,很久没有动。然后她拿起筷子,开始吃饭。饭菜很香,但她吃得味同嚼蜡,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吃完饭,她重新摊开证据,一份份仔细看,在纸上做笔记,梳理时间线,标注疑点。油灯里的油添了两次,窗外从漆黑到泛起鱼肚白,她浑然不觉。
直到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桌上,她才惊觉天亮了。
她吹灭油灯,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一夜未眠,眼睛酸涩,脑子却异常清醒。那些证据、线索、人物关系,在脑中织成一张清晰的网。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把这张网,交给能把它撒出去的人。
—
同一片晨光里,镇国公府听雪轩。
苏挽晴也一夜未睡。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帐顶。从碧桐庄回来后,她就一直这样躺着,脑中反复回放着白天的情景——那口井,那块推不动的砖石,那辆突然出现的马车,还有那两个烧账册的护卫。
林氏派去的人。
他们为什么要烧账册?那些账册里有什么?母亲——不,是林氏——在隐瞒什么?
还有井壁那块砖石。她推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有松动,像是最近被人动过。是谁?在她之前,已经有人去过那里?
无数的疑问在脑中盘旋,像一群乱飞的鸟,找不到出口。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春杏小心翼翼的声音:“姑娘,该起了。夫人说今日要带您去平阳侯府,商量秋猎的事。”
苏挽晴坐起身,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进来吧。”
春杏端着水盆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梳头时,她看着镜中苏挽晴苍白的脸,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苏挽晴淡淡地说。
“姑娘……”春杏咬了咬唇,“昨日您去碧桐庄的事,夫人好像知道了。”
苏挽晴的手一顿:“怎么说?”
“今早我去厨房,听见两个婆子在说,昨夜夫人发了好大的火,责罚了几个护卫,说他们办事不力。”春杏压低声音,“奴婢悄悄问了夫人房里的秋菊,她说那些护卫是昨日派去碧桐庄的,好像……好像没办成什么事。”
苏挽晴的心沉了下去。
林氏果然派人去了碧桐庄。去做什么?烧账册?还是找别的什么东西?
“还有,”春杏的声音更低了,“秋菊说,夫人昨夜一直在房里踱步,嘴里念念有词,说什么‘不能让她知道’‘得尽快处理’……”
不能让她知道。
她是谁?
苏挽晴握紧了梳子,指节发白。
是那个拿着信物上门的女子?还是……她自己?
“姑娘,”春杏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眼泪涌出来,“奴婢知道不该多嘴,但……但奴婢觉得这事不简单。姑娘,您可千万要小心啊。”
苏挽晴看着她,良久,轻轻叹了口气:“起来吧。我知道。”
春杏擦着眼泪站起来,继续给她梳头,手还在抖。
梳妆完毕,苏挽晴换了身衣裳,去正房给林氏请安。林氏已经起来了,正在用早膳,看见她进来,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晴儿来了,坐。正好,娘有事跟你说。”
苏挽晴在她对面坐下,丫鬟添了碗筷。早膳很丰盛,水晶饺,燕窝粥,几样精致小菜。但她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半碗粥。
“秋猎的事定下来了。”林氏给她夹了个水晶饺,“三日后出发,去围场住五日。平阳侯夫人邀咱们住她家的庄子,就在围场边上,环境好,也清净。”
“嗯。”苏挽晴应了一声。
林氏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探究:“晴儿,你昨日……去哪儿了?”
来了。
苏挽晴的心跳快了一拍,但面上不动声色:“去城外走了走,散散心。”
“去哪儿散心了?”
“随便走走,没注意地名。”苏挽晴垂下眼,“母亲怎么问这个?”
林氏笑了笑,那笑容却有些勉强:“没什么,就是听说……你去了碧桐庄那边。”
苏挽晴抬起眼,看着她:“母亲怎么知道?”
“有下人看见你的马车了。”林氏放下筷子,握住她的手,“晴儿,那庄子荒废多年,不干净,以后别去了。你要是想散心,娘带你去更好的地方。”
她的手很暖,可苏挽晴却觉得那暖意透不进心里。
“女儿只是好奇。”她轻声说,“听说……沈夫人生前在那里住过。”
林氏的手猛地收紧,力道大得让苏挽晴疼得蹙了蹙眉。但她很快松开,脸上重新挂上笑容,只是那笑容有些僵硬:
“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它做什么。快吃饭吧,粥要凉了。”
她不再提碧桐庄,转而说起秋猎要带的衣裳首饰,说起可能会遇见的各家夫人小姐,说起哪家公子也会去围场。她说得兴致勃勃,像是在刻意回避什么。
苏挽晴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心里却一片冰凉。
母亲在害怕。
她越是回避,越是证明碧桐庄有问题,沈夫人的死有问题。
早膳后,林氏要去平阳侯府,让苏挽晴一起去。苏挽晴借口身子不适,推辞了。林氏也没坚持,只嘱咐她好好休息,便带着丫鬟出门了。
回到听雪轩,苏挽晴让春杏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打扰。她闩上门,走到书案前,摊开纸笔。
她要把昨天在碧桐庄看到的一切写下来。
井,砖石,马车,护卫,烧账册……所有的细节,一字不落。
写完,她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两个烧账册的护卫,她好像在哪儿见过。
仔细回想,是了,是林氏陪嫁过来的家仆,一个姓赵,一个姓钱。这些年一直在外院当差,很少进内院。林氏怎么会派他们去碧桐庄?烧账册这种事,为什么不派心腹去?
除非……那账册里的东西,连心腹都不能知道。
苏挽晴的心越跳越快。她拿起笔,在纸上又添了一行:
“赵、钱二人,林氏陪嫁,为何派去烧账册?账册中有什么?”
写完,她把纸折好,锁进妆匣最底层。然后起身,走到窗边。
院子里阳光正好,海棠花早就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几个小丫鬟在扫地,说说笑笑,一派宁静祥和。
可这宁静之下,暗流汹涌。
她想起萧执那日在揽月楼说的话:“有些事,知道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
可她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碧桐庄,知道了沈夫人,知道了林氏的隐瞒和害怕。
现在,她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查下去,直到查清全部真相。二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做她的国公府千金,等着议亲,出嫁,过完这看似完美的一生。
该选哪条路?
苏挽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已有了决断。
她走到妆台前,打开妆匣,取出那枚玉佩。玉佩温润,贴在掌心,仿佛还带着另一个女子的体温。
那个女子,此刻在哪儿?她查到了什么?她……会怎么做?
苏挽晴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无论真相是什么,无论前路如何,她都要去面对。
因为这是她的人生。
她有权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