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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苏州河码头,在黎明前最浓重的夜色里苏醒。晨雾如乳白色的轻纱,缠绵悱恻地笼罩着河面与沿岸,将无数漕船林立的桅杆、密密麻麻的货堆、以及影影绰绰的人影,都模糊成了一幅氤氲的水墨画。潮湿的、混合着河水腥气、货物霉味与人体汗臭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青石板铺就的码头地面,因夜露和潮气而湿滑不堪,行走其上需得格外小心。脚夫们粗哑的吆喝声、船老大催促启航的铜锣声、以及货物搬动碰撞的沉闷声响,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喧嚣而富有生机的市井交响。

沈青崖混在稀疏的人流中,踏上了这湿滑的码头。他换上了那身半旧的靛蓝色直裰,头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束起,肩上背着那个藏着他梦想与愧疚的蓝布包袱。这身打扮让他看起来像个寻常的赶考书生或少东家,尽量不惹人注意。他刻意低着头,避开那些看起来孔武有力、眼神犀利的江湖客,只想尽快找到一艘即将启航前往杭州的客船,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是非之地。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烙铁上。怀中那包沉甸甸的细软,此刻不再是希望的象征,反而像一块灼热的炭,烫得他良心难安。父亲灰败的面容、福伯含泪的眼、漕帮魏老四那狞恶的刀疤脸……种种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翻腾。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只是加快了脚步,目光在停泊的船只间急切地搜寻着。

就在他穿过一堆散发着咸腥味的渔网,靠近一处较为开阔的卸货区时,一阵尖锐的哭喊和粗暴的呵斥声,猛地刺破喧嚣,钻入他的耳膜。

“官爷!行行好!行行好啊!这藕是俺起早贪黑从泥塘里抠出来的,就指着它换点钱,给家里药罐子老伴抓药救命啊!这‘滩位捐’……俺、俺实在是交不上了啊!”

只见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驼背老农,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瘦骨嶙峋、沾满泥点的小腿。他正跪在湿冷的石板上,不住地向着两名税丁磕头作揖,老泪纵横,布满沟壑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他身边放着两筐还带着新鲜泥污的鲜藕,藕节粗壮,白嫩可爱,本是极好的货色。

然而,站在他面前的两个税丁,却毫无怜悯之色。为首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税丁,手里拎着一根乌沉沉的铁尺,用靴尖踢了踢竹筐,狞笑道:“陈老藕,少跟爷来这套!哭穷喊冤的爷见多了!规矩就是规矩,这码头滩位,占了就得交捐!没钱?”他冷哼一声,猛地抬脚,狠狠踹向其中一筐鲜藕!

“哗啦——咔嚓!”

竹筐应声而倒,白嫩的鲜藕滚落一地,沾染上污浊的泥水。那税丁还不解气,又用他那双沾满泥泞的靴子,故意在那些鲜藕上反复践踏、碾踩!脆嫩的藕节发出令人心碎的断裂声,洁白的藕肉瞬间被踩踏得稀烂,混合着泥水,变成一滩不堪入目的浆糊。

“啊!我的藕!我的藕啊!” 陈老藕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扑上前想要护住那些被糟蹋的藕,却被另一个税丁粗暴地推开,踉跄着跌坐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救命的希望被无情摧毁,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石板上。

周围的脚夫、小贩们纷纷侧目,脸上露出愤懑与不忍,却无人敢上前阻拦。盐铁司的爪牙,在这码头上便是土皇帝,谁敢触其霉头?

沈青崖的脚步,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便如同被钉住了一般,僵在了原地。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让他几乎要立刻冲上前去,厉声斥责那税丁的暴行。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那本《周礼》中关于“恤民”、“平市”的篇章在脑中呼啸。

然而,就在他脚步即将迈出的前一瞬,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沈青崖!别忘了你现在的处境!你是逃出来的!自身难保!多管闲事,若是暴露了身份,引来漕帮或者盐铁司的注意,你还能走得了吗?父亲怎么办?镖局怎么办?”

这声音如同一盆冰水,将他刚刚燃起的义愤浇灭大半。他本能地、微微向后缩了缩身子,将自己更深地藏匿在一堆高大的货箱阴影之后,心脏因后怕和羞愧而剧烈跳动。他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圣贤书中的道理,与现实残酷的生存法则,在这一刻发生了剧烈的冲突,让他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那瘫坐在地、绝望哭泣的陈老藕,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着那黑皮税丁哭喊道:“官爷!您不能这样啊!当年、当年这河堤垮了,是镇岳镖局的沈总镖头带头,领着镖局的爷们儿,出钱出力帮咱们修好的!沈总镖头是好人啊!他、他要是知道你们这样……他不会不管的!”

“镇岳镖局”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沈青崖耳边炸响!

他浑身猛地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素不相识、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老农,在绝境之中,呼喊的、指望的,竟然是他那此刻正昏迷不醒、被自己“抛弃”的父亲!父亲的身影,那在病榻上憔悴的模样,与记忆中带领众人修堤抗洪的豪迈形象,瞬间重叠在一起,变得无比高大,也无比沉重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自己……竟然在这样一个时刻,选择了逃跑?丢下父亲用一生侠义守护的名声,丢下这些在危难时仍记得父亲恩情的百姓?

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愧感,如同熊熊烈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那怀中的细软,此刻重若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黑皮税丁听了陈老藕的话,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更加讥诮和残忍的笑容,他弯下腰,用铁尺拍打着陈老藕的脸颊,嗤笑道:“镇岳镖局?沈振邦?哈哈哈!老东西,你怕是还没睡醒吧?镇岳镖局自身都难保了!沈振邦听说都吐血快咽气了!你还指望他?做梦!”

这话语如同毒针,狠狠刺入沈青崖的心底最痛处。怒火,混合着屈辱、不甘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就在那黑皮税丁再次举起铁尺,似乎还想对陈老藕做些什么的时候,沈青崖猛地从货箱阴影后踏了出来!

他不再躲藏,不再畏惧。那身靛蓝色直裰虽然普通,但他此刻挺直的脊梁,和眼中迸射出的、混合着书生意气与破釜沉舟决绝的光芒,竟让他凭空生出了几分不容侵犯的气度。

他没有冲向税丁,也没有立刻去扶老农,而是目光锐利地扫过两名税丁,最终定格在那黑皮税丁脸上。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飞快地转动着。硬拼肯定不行,身份绝不能暴露。那么……唯有智取!

电光火石之间,他灵机一动,想起了行李中那块母亲留下的、质地温润的羊脂白玉佩。他迅速伸手入怀(并非去掏那包细软,而是摸向另一侧内袋),将那枚玉佩攥在掌心,随即举起,让玉佩在朦胧的晨光中显露出一角温润的光泽。同时,他刻意模仿着记忆中那些官家公子哥儿特有的、带着几分慵懒和不耐烦的腔调,声音清越,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威势:

“呔!前面何人喧哗吵闹,惊扰本公子清静?”他眉头微蹙,目光扫过两名税丁,最后落在他们腰间的号牌上,“哦?盐铁司的人?怎地如此不知体统,在这码头之上,欺凌老弱,成何体统!”

他这突如其来的登场和质问,让两名税丁都愣住了。黑皮税丁举着的铁尺僵在半空,疑惑地打量着沈青崖。见对方虽然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面容白皙俊秀,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百姓,尤其是手中那枚若隐若现的玉佩,质地极佳,绝非俗物。再听他开口便是官腔,语气倨傲,心中顿时打起鼓来。这码头上龙蛇混杂,保不齐就有什么微服出游的贵人子弟……

沈青崖见对方被镇住,心中稍定,继续加码,他故意不看那老农,仿佛对方的遭遇只是打扰了自己的“雅兴”,他将玉佩在指尖随意转动,语气更加冷淡:“家父常教导,为官当以恤民为本。尔等行径,与匪类何异?若让按察使大人知晓麾下税吏如此作为,哼……”他恰到好处地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下去,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按、按察使?”黑皮税丁脸色瞬间变了。按察使那可是掌管一省刑名、风纪的大员,位高权重,岂是他们这些小虾米能招惹的?他再看沈青崖那有恃无恐的样子,以及那块显然价值不菲的玉佩,心中已信了七八分。这少年,恐怕真是按察使家的公子!

想到得罪上官亲眷的可怕后果,黑皮税丁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他连忙放下铁尺,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头哈腰道:“原、原来是公子爷!小、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公子爷!还望公子爷恕罪!恕罪!”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踢了旁边的同伴一脚,示意他赶紧闭嘴。

“还不快滚!”沈青崖强压着狂跳的心臟,维持着表面的冷漠与不耐,呵斥道,“再让本公子见到尔等欺压良善,定不轻饶!”

“是是是!小的们这就滚!这就滚!”黑皮税丁如蒙大赦,也顾不上去捡那掉落的铁尺(或许是慌乱中忘了),拉着同伴,竟是真的手脚并用,如同丧家之犬般,在同手同脚的滑稽奔跑中,仓皇逃离了码头,引得周围原本敢怒不敢言的围观人群,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带着快意的嘘声。

直到那两名税丁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雾气和人群之中,沈青崖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缓缓放下举着玉佩的手,发现掌心也满是湿滑的汗渍。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

他走到依旧瘫坐在地、目瞪口呆的陈老藕面前,弯下腰,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道:“老丈,没事了,快起来吧。”

陈老藕这才如梦初醒,看着眼前这位陌生的、气质不凡的年轻公子,又是感激又是惶恐,挣扎着要磕头:“多谢公子爷!多谢公子爷救命之恩!老汉……老汉……”

“老丈不必多礼。”沈青崖连忙伸手扶住他,触手之处,是老农瘦骨嶙峋、微微颤抖的臂膀。他看着地上那些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鲜藕,再看看老农那饱经风霜、写满苦难的脸,想到他刚才呼喊父亲名字时的情形,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默默地帮着老农,将散落在地、尚未完全损毁的几节鲜藕捡回破旧的竹筐里。每捡起一节,那冰冷的、沾满泥污的触感,都仿佛在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一切,提醒他这世间还有无数如陈老藕这般,在苛政下挣扎求生的百姓,也提醒他,父亲和他的镇岳镖局,曾经、也应当是他们的一道屏障。

逃跑的念头,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无比遥远和……可耻。

码头的喧嚣依旧,晨雾渐散,天光微亮。沈青崖站在污浊的码头上,扶着惊魂未定的老农,望着漕帮船只可能出现的运河方向,又回头望了望镇岳镖局所在的、已被远远抛在身后的城市轮廓,眼神复杂难明。

前方的路,似乎在这一刻,又多了另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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