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藏经阁归来后,忘忧对那枚《凝心诀》玉简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珍视。他不仅依照法门尝试凝神静气——尽管在凌清玄感知中,他气息依旧紊乱,进展微乎其微——更是将玉简时刻带在身边,偶尔摩挲,眼神专注,仿佛那是什么无上秘典。
凌清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当他心性单纯,易感恩念。那份因玉简而起的、近乎濡慕的依赖,无形中消弭了凌清玄心底最后一丝因带他进入藏经阁而产生的疑虑。他甚至开始觉得,或许师尊的警告过于严苛,这少年,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无妄之灾的受害者。
这一日,宗门有客至。
来者是紫霞派的长老清虚真人及其座下弟子数人,为商议不久后即将开启的“云海秘境”事宜。云海秘境乃云缈宗与几个交好门派共同掌管的一处小天地,每隔甲子开启一次,供弟子入内历练寻缘。紫霞派亦是参与门派之一。
接待事宜本不需凌清玄亲自出面,但掌门玄玑真人有意让他多接触宗门事务,便传令他至迎客峰一会。
凌清玄离去前,照例在静心斋外布下了一层警示禁制,虽不强力,但若有外人闯入或内里气息有剧烈波动,他都能即刻感知。
“我需离峰片刻,你安心静养,勿出此门。”凌清玄交代。
忘忧倚在榻上,乖巧点头,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枚《凝心诀》玉简:“师兄放心,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参悟师兄赐予的功法。”
凌清玄颔首,剑光一闪,消失在云海之中。
确认凌清玄已远,忘忧(殷九烬)脸上的温顺顷刻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冷漠。他指尖轻弹,一缕比发丝更细的黑气悄无声息地融入周围空气,如同水滴入海,竟暂时模拟出他气息平稳、甚至略带生机地在修炼《凝心诀》的假象,巧妙地骗过了凌清玄布下的警示禁制。
他身形一晃,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并非离开静心斋,而是潜入了凌清玄日常打坐修炼的內室。这里陈设极为简洁,一榻,一几,一蒲团,四壁空空,唯有空气中弥漫着凌清玄身上那股独特的清冷剑息。
殷九烬的目标明确——凌清玄偶尔会翻阅的几枚记录宗门杂事或山川地理的普通玉简。他需要了解云海秘境的详细信息,以及紫霞派此次来访的深层目的。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信息,往往能拼凑出关键的情报。
他动作极快,神识如丝,谨慎地扫过那几枚玉简,迅速汲取着其中的信息。云海秘境的入口规则、开启时间、内部已知区域的风险等级……以及,紫霞派近年来与云缈宗在几处灵石矿脉上的微妙龃龉。
正当他即将探查完毕时,心神猛地一动。
并非触动了什么禁制,而是他留在外间的魔气感应到,正有一道陌生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神识,如同无形的触手,正小心翼翼地试图穿透静心斋外层的阵法,向内窥探!
这神识强度不弱,却并非凌清玄那般纯粹凛冽,带着几分圆滑与世故。是紫霞派的人?还是宗门内其他有心人?
殷九烬眼底寒光一闪,瞬间收回所有动作,身形如烟般退回外间榻上,恢复那副病弱姿态,同时悄然加强了模拟修炼的魔气伪装。
那道神识在静心斋外围盘旋数圈,似乎忌惮凌清玄布下的禁制,并未强行突破,最终如潮水般退去。
殷九烬心中冷笑。果然,这云缈峰也并非铁板一块,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凌清玄,以及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
他重新拿起那枚《凝心诀》玉简,指尖在其上轻轻划过。凌清玄……你可知,你这片看似与世隔绝的孤峰,实则早已暗流环绕?而你带回的,并非无害的白兔,而是择人而噬的凶兽。
迎客峰上,会谈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藏机锋。紫霞派清虚真人话里话外,都在打探此次云海秘境云缈宗会派出哪些核心弟子,尤其关注凌清玄是否会进入。
凌清玄应对得体,滴水不漏,只道秘境历练自有章程,一切由掌门定夺。但他敏锐地察觉到,清虚真人身旁一名面容阴鸷的弟子,目光数次似无意地扫向云缈峰的方向。
凌清玄心中升起一丝疑虑,但并未表露。
会谈结束,送走紫霞派众人,凌清玄即刻返回云缈峰。禁制完好,气息平稳。他步入静心斋,只见忘忧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在榻上盘膝“修炼”,脸色似乎因专注而微微泛红,听到他的脚步声,才缓缓“醒转”,露出欣喜之色。
“师兄,你回来了。”他气息微喘,带着一丝修炼后的疲惫,“这《凝心诀》好奇妙,我感觉心神安宁了许多。”
凌清玄目光扫过他手中的玉简,又落在他比平日稍显红润的脸上,微微颔首:“有益便好。” 他并未察觉任何异常,那丝因紫霞派弟子窥探而产生的疑虑,在见到忘忧这般“努力”修炼的模样后,稍稍淡化。
或许,只是巧合。
是夜,月明星稀。
凌清玄照例在榻边蒲团上打坐守夜。忘忧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然而,子夜时分,忘忧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额角渗出冷汗,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陷入了极可怕的梦魇。
“不……别过来……爹……娘……” 声音破碎,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凌清玄骤然睁眼,只见忘忧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仿佛在抵挡什么无形的恐怖。他起身,伸手欲唤醒他。
指尖刚触碰到忘忧的肩头,忘忧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猛地扑入他怀中,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身体瑟瑟发抖,呜咽声压抑而痛苦。
“怕……好黑……血……到处都是血……”
凌清玄身体僵住。怀中身躯单薄冰凉,颤抖如同风中落叶,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那真实的恐惧与无助,不似作伪。
他抬起的手顿了顿,最终,轻轻落在了忘忧颤抖的背脊上,生疏地、一下一下地拍着。
“是梦。”他低声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无人伤你。”
在他的安抚下,忘忧的颤抖渐渐平息,紧箍的手臂却仍未松开,仿佛这是唯一的安全港湾。凌清玄没有推开他,只是维持着那个略显僵硬的姿势,任由少年依偎在他怀中寻求庇护。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勾勒出看似亲密无间的剪影。
而在凌清玄看不到的角度,将脸埋在他胸前的忘忧,嘴角在那片阴影的遮掩下,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梦魇?不,只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用破碎的记忆碎片和恰到好处的情绪爆发,进一步撕裂凌清玄的心防。
凌清玄,你感受到这份“全然”的依赖与信任了吗?你还能分清,怀中这颤抖的身躯,究竟是亟待呵护的幼苗,还是裹着蜜糖的剧毒吗?
柔情之茧,再缠一层。猎物已渐入毂中。
云海深处的暗流,悄然漫上了孤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