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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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永徽四年,暮春长安,县试考棚内却凝着一股沉滞的寒意。晨曦跪坐于低矮的考案后,案上青石镇纸压着素白宣纸。他握着那管父亲陈明远所赐的紫毫笔,指尖微凉。笔尖在纸上行走,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墨迹端正,力透纸背,一笔一划皆是他数月来在昏暗柴房中,借着窗棂透入的微光反复锤炼所得。

“圣人之道,忠孝为本。”

最后一字落成,他轻轻搁笔,吐出一口无声的长气。窗外柳絮纷飞如雪,几缕金线般的阳光穿过窗棂雕花的空隙,斜斜洒落,恰好映在墨迹未干的“本”字上,那点墨色竟似吸饱了光,幽幽一闪,旋即恢复如常。晨曦心尖莫名一跳,下意识抬眼望向堂上主位。

主考官李学正一身浅绯官袍,正襟危坐,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晨曦抬头的刹那,那锐利的视线不偏不倚,正正落在他脸上。那目光深沉,仿佛能穿透皮相,直直看进人骨子里去,带着审视,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在他稚嫩的脸上停留了足有数息。晨曦心头一紧,慌忙垂下眼睑,只觉那目光沉甸甸压在身上,挥之不去。

放榜之日,长安县衙外早已是万头攒动。晨曦瘦小的身子被裹挟在汹涌的人潮里,几乎是脚不沾地被推搡着向前。喧嚣声浪扑面而来,混合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墨臭。

“让让!让让!前头看清了没?”一个粗嘎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晨曦脸上。是邻街张屠户家的儿子张二郎,他踮着脚,脸涨得通红,脖子伸得老长。

“急个屁!主簿大人还没出来贴榜呢!”旁边一个穿着半旧儒衫的中年人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

“呸!老子挤了半天了!”张二郎啐了一口,越发烦躁地往里拱。

晨曦被他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咬紧牙关,用力稳住身形,小小的身子在人缝中艰难地向上钻。终于,前方人群爆发出一阵更大的骚动。

“贴榜了!贴榜了!”

红纸耀眼,墨字如斗。

无数目光焦灼地扫过榜单。晨曦的心跳得像擂鼓,视线急切地扫过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猛地,三个熟悉的墨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眼底——

陈晨曦,甲等第三!

周围瞬间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议论。

“陈晨曦?哪个陈晨曦?”有人茫然四顾。

“还能有哪个?南城陈家巷那个陈明远家的长子啊!”一个尖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腔调响起,是开杂货铺的王婆子,她挤在人群里,眼睛瞪得溜圆。

“啥?那个…那个陈家的傻子?”张二郎猛地扭过头,铜铃般的眼珠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晨曦,脸上混杂着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他?甲等第三?开什么玩笑!”

“哎哟,可不敢乱说!”旁边一个穿着体面些的妇人赶紧拉了拉王婆子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晨曦耳中,“你是不知道,这孩子…邪性着呢!都说他出生那会儿,天象就不对,屋里头阴风阵阵的,他生母柳夫人…当时就吓得厥过去了,这些年,听说都不太待见这长子……”

“可不是嘛,”王婆子撇撇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都说他身上…沾着不干净的东西!晦气得很!”

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如同无数根细小的毒针,密密匝匝地刺进晨曦的耳朵里,又顺着血脉钻进心底。他的脸颊猛地烧了起来,一路红到耳根,火辣辣的疼。他猛地低下头,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漩涡。他像条受惊的小鱼,拼命在拥挤的人潮缝隙中钻行,只想快些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刚挤出人群最稠密处,拐进县衙西侧一条僻静的窄巷,阴影骤然笼罩下来。一股大力猛地攫住他的后领,狠狠向后一拽!

“呃!”晨曦闷哼一声,身不由己地被拖进巷子深处更浓的阴影里。

巷子狭长幽深,青苔湿滑。柳氏站在逆光处,一身石青色暗纹襦裙,头上的银钗步摇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在晦暗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她平日雍容的脸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嘴唇抿得死白,那双眼睛,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剜在晨曦脸上。

“孽障!”柳氏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如同指甲刮过粗糙的陶器,“谁给你的胆子!谁准你出这个风头!”

她扬起的手里,赫然攥着他那份刚被考官评阅过的考卷!那方方正正的折痕,那熟悉的字迹,在母亲手中,却成了一种罪证。

“娘亲!不要——”晨曦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失声叫道,下意识伸出手想去夺。

“刺啦——!”

刺耳的裂帛声狠狠撕裂了巷中的死寂!柳氏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承载着晨曦所有希冀的纸张,从中间狠狠撕开!纸屑纷飞,如同被折断翅膀的蝶。

就在这纸屑飘落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被撕扯开的、本应零落四散的墨迹,竟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活物,在空气中诡异地蠕动起来!它们挣脱了纸的束缚,无视重力的牵引,丝丝缕缕,相互吸引、缠绕、重组。墨线在空中飞速勾勒、延展,不过一两个呼吸之间,一幅清晰、完整、细节毕露的图画,赫然铺展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底地面上!

山川的脉络如苍龙蜿蜒,河流如银带穿梭,城池如棋子般星罗棋布,更令人心惊的是,上面甚至清晰地标注着唐军驻扎的营寨位置——赫然是一幅精密的辽东军事地形图!尤其图中央那座雄关,墨色格外深重,隐隐透出血腥气,正是兵家必争之地——安市城!

柳氏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巨大惊骇的苍白所取代。她死死盯着地面那幅凭空出现的诡异地图,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巷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夜,陈府书房。

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在书案上投下摇曳不安的暗影。空气里弥漫着陈墨的苦涩和一种无形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重。

晨曦直挺挺地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砖面。他不敢抬头,只能看到父亲陈明远官袍下摆那圈深青色的襕边,以及那双沾了些许泥尘的云头履。那考卷的残片已被小心翼翼地拼凑起来,铺展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在灯下泛着诡异的微光。那些墨迹组成的辽东地形,山川城郭、驻军标识,线条清晰得刺眼。

陈明远的手指悬在地图上方,指尖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他死死盯着案上的图,又猛地抬头看向跪着的儿子,眼神阴鸷得像要择人而噬,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

“说!这图…你从何处窥得?!兵部机密,便是侍郎大人也未必能窥其全貌!你一个黄口小儿…如何得知?!”他猛地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几管狼毫笔簌簌作响,一方青玉镇纸也跳了跳,“讲!若有半句虚言,家法之下,休怪为父无情!”

晨曦浑身一颤,额头死死抵着青砖,冰冷的触感直透骨髓。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脑海中一片混沌。他真的不知道!他从未见过什么辽东舆图!

“儿…儿不知…真的不知…”他带着哭腔,声音细若蚊蚋。

“不知?!”陈明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墨能自走,图能自显,你却不知?此等妖异之事,若非妖邪附体,便是…便是私通外敌!你可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父亲的怒吼如同重锤砸在心上。就在这极致的压迫和恐惧中,一个模糊的影像不受控制地冲入晨曦混乱的脑海——血!漫天遍野的血色!一座巍峨却残破的城池,仿佛被血浸透了,矗立在尸山血海之中。无数穿着大唐甲胄的士兵肢体扭曲地堆积在城墙下,残破的旗帜在腥风中无力地飘卷。城门上方,一块断裂的巨大匾额斜斜挂着,上面三个被血污浸染得模糊却依旧狰狞的大字:

安市城!

“是…幽冥录…”极度的惊恐之下,这三个字如同梦呓般,不受控制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

“什么?!”陈明远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前倾,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锥,狠狠钉在晨曦身上,“你说什么?!什么幽冥录?!”

晨曦猛地一个激灵,如同从噩梦中惊醒,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那片刻的失神。他慌忙摇头,语无伦次:“没…没什么!儿胡言乱语!儿不知!真的不知啊父亲!”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中衣。

“孽障!事到如今,还敢狡辩!”陈明远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狂怒和恐惧彻底焚毁。他猛地抓起书案上那块沉重的端溪老坑砚台,手臂高高扬起,带着破风声,朝着晨曦的额头狠狠砸下!

“砰!”

一声闷响,如同重物击打在朽木上。

剧痛瞬间炸开!晨曦眼前一黑,金星乱迸,温热的液体立刻顺着额角蜿蜒而下,流进眼睛,染红了半边视线。一滴殷红的血珠,不受控制地滴落,不偏不倚,正正落在那幅墨迹地图上“辽东城”的位置。

“滋啦——!”

一声轻微的、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那滴鲜血接触墨迹的瞬间,竟如同滚油滴入冷水,骤然腾起一缕细长、扭曲的黑色烟雾!烟雾带着一股极其微弱的、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袅袅升起,在昏黄的灯光下妖异地扭动了几下,才不甘心地消散在沉闷的空气中。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晨曦压抑的、痛苦的抽气声,和那缕黑烟残留的、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窗外,长安城的春夜依旧深沉。

永徽四年的大唐,暗流汹涌。二月,震动朝野的房遗爱谋反案尘埃落定,牵连甚广,吴王李恪被赐死,皇室血脉亦不能幸免。四月,边关急报飞传,高句丽与百济再度合兵,猛攻大唐的藩属新罗,朝堂之上,主战与主和两派争执不下,唾沫横飞,御前吵得面红耳赤。五月,感业寺的青灯古佛再也锁不住那个注定搅动天下的女人——武则天二度入宫,封为昭仪,后宫与朝堂的微妙平衡开始倾斜。

而陈明远,这位曾与房遗爱有过些许诗酒唱和往来的五品武官,在这场政治风暴过后,处境更是如履薄冰。同僚避之唯恐不及,上官的眼神也愈发疏离审视。他头顶的官帽,从未如此沉重而冰冷。此刻,儿子考卷上莫名浮现、又经鲜血异变的辽东地图,其标注的进军路线与关隘要害,竟与兵部几位大佬正在密室中反复推演的征辽方略核心部分惊人地吻合!这绝非一个十岁痴儿所能接触的范畴,更非巧合二字能够解释。

这诡异的墨图,如同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悬在了陈氏一门的头顶,也悬在了陈明远摇摇欲坠的仕途之上。

额头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处钝痛,让晨曦眼前阵阵发黑。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只想快些回到自己那个仅能遮风挡雨的厢房角落,舔舐伤口。刚走到自己那间位于偏院、紧邻后墙的破旧小屋门口,一个轻快得近乎刺耳的声音便从斜刺里传来。

“阿兄——恭喜呀!县试甲等第三,真是给咱们陈家长脸了!”

晨曦身体一僵,慢慢转过身。

宝春斜倚在他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门框上,同样十岁的少年身量已比晨曦高出小半个头,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缎圆领袍,衬得小脸愈发白净。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样东西——一枚小巧精致的葡萄缠枝纹鎏金银香囊球。那正是晨曦仅有的一件体面衣裳——一件半旧的青布直裰上配的饰物。此刻,那点微弱的鎏金光泽在宝春指间转动,刺得晨曦眼睛生疼。

宝春脸上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嘴角弯得恰到好处,可晨曦却清晰地捕捉到他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一闪而过的、如同毒蛇信子般的恶意和讥诮。

“听说,”宝春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亲昵又危险的吐息,喷在晨曦带着血污的脸颊上,“阿兄那份考卷…会变戏法?撕开了,还能自己长出地图来?啧啧,真真是神了!”他咂了咂嘴,眼睛里的光变得幽深,“这么好玩的事儿…阿兄怎么藏着掖着呀?”

晨曦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连额头的剧痛都感觉不到。他浑身僵硬,如同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到脚。柴房…那些无人知晓的深夜…他偷偷用烧剩的炭条,在捡来的破纸片上临摹的那些梦中出现的、扭曲诡异的血色符文……宝春怎么会知道?!

“你……”晨曦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宝春脸上的笑容倏然放大,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几乎要戳到晨曦仍在渗血的额角伤口,“我当然看见了呀,我的好阿兄。”他舔了舔自己红润的下唇,像是在回味什么美味,声音轻飘飘的,却字字如针,狠狠扎进晨曦的耳膜和心里:

“就在柴房,那个破窗户洞外面…你画在破纸上的那些…歪歪扭扭的、红得像血一样的字…它们…会动呢。”他歪着头,欣赏着晨曦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充满巨大惊骇的脸,慢悠悠地补充道,“像…活的小虫子一样,扭啊扭的…真是…有趣极了。”

最后几个字,他拖长了调子,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晨曦的脖颈。

夜色浓稠如墨,将陈府深深庭院吞噬。书房内,灯花“噼啪”爆了一下,昏黄的光晕在陈明远铁青的脸上跳动。他的手指,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痉挛,一遍遍抚过书案上那幅由墨迹和血痕构成的诡异辽东地图。指尖下的“安市城”三字,墨色深得仿佛能吸走魂魄。

“妖孽…定是妖孽…”他喉头滚动,声音嘶哑地重复着,目光却死死锁在跪地的晨曦身上,带着深不见底的恐惧与猜疑,“那幽冥录…到底是什么东西?说!” 砚台留下的伤口还在晨曦额角渗着细小的血珠,混着冷汗滑落,滴在冰冷的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儿…真的不知…是梦…梦里…总有个声音…”晨曦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让他语无伦次。他不敢再提那血色的城池,更不敢提那些仿佛活过来的符文。

“梦?!”陈明远猛地站起,带倒了身后的胡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什么样的梦能画出兵部的绝密布防!连安市城外的水源补给点都标得分毫不差!你当为父是傻子吗!”他胸口剧烈起伏,官袍下的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房遗爱案的阴霾尚未散去,任何一丝与“妖异”、“通敌”沾边的风声,都足以将这摇摇欲坠的陈家彻底碾碎。

就在这时,“笃笃笃”三声急促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书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老爷?老爷?”是管家陈福的声音,带着不同寻常的紧张。

陈明远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何事?”

门被推开一条缝,陈福那张布满皱纹、此刻却毫无血色的脸探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风尘仆仆、甲胄沾满泥泞的军汉。那军汉脸上满是疲惫和惊惶,嘴唇干裂,一进门,浓重的汗味和尘土气便冲散了书墨的苦香。

“老爷,是…是辽东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兵部王侍郎亲笔!”陈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双手捧上一个封着火漆的细长铜管。

陈明远瞳孔骤缩!辽东!他几乎是抢过铜管,指尖微颤地捏碎火漆,抽出里面一卷薄薄的素绢。目光急扫而过,只看了几行,他脸上的血色便瞬间褪尽,捏着素绢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安市城…昨夜…昨夜子时…”他喃喃自语,声音飘忽得像来自幽冥,“高句丽大将高延寿…率十五万大军夜袭…唐军…唐军先锋营…全军…覆没…”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幅墨迹地图上“安市城”的位置,又缓缓移向晨曦,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骇然和一种荒诞的确认,“血…血浸透了城墙下的土地…连旗杆都折断了…和…和这图上…标出的唐军营地位置…分毫不差!”

他踉跄一步,扶住书案才勉强站稳,素绢从他无力的手中飘落在地。书房内落针可闻,只有那辽东信使粗重的喘息和陈明远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天意…还是妖祸…”陈明远的声音如同梦呓,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晨曦也彻底呆住了,梦魇中的血色竟真的成了现实!那幽冥录…到底是什么?

正院西厢,柳氏的佛堂。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却压不住那股冰冷的戾气。她端坐在蒲团上,并未捻动佛珠,保养得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宝春则歪在旁边的锦榻上,百无聊赖地用一根金簪拨弄着香炉里未燃尽的香灰。

“娘,您还在为那个妖孽烦心?”宝春撇撇嘴,语调轻佻,“爹不是已经教训过他了?头都开瓢了。”

柳氏猛地睁开眼,眼中没有半分慈悲,只有淬毒的寒光:“教训?你懂什么!那孽障考卷上的鬼画符,应验了!辽东…安市城…昨夜唐军大败!消息刚到!”

宝春拨弄香灰的手顿住了,脸上那点玩世不恭瞬间凝固,慢慢转为惊愕,随即是更深的嫉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真的?他…他那破图…真说中了?”

“千真万确!”柳氏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后怕,“你爹方才在书房,脸都吓白了!那孽障…那孽障就是个祸根!他今日能画出辽东地图,明日就能画出长安城防!若被人知晓,陈家上下,一个都跑不了!都得给他陪葬!”

宝春坐直了身体,眼中恶意翻涌:“那还留着他做什么?趁早…”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蠢货!”柳氏低声斥道,眼神阴鸷,“现在弄死他,不是此地无银?你爹现在…心思可难说了!”她想起陈明远书房里那瞬间变幻的眼神,一丝寒意爬上脊背,“他若真信了那孽障有什么‘天授’之能…为了他那摇摇欲坠的官位…哼!”

“那…那怎么办?”宝春有些慌了。

柳氏深吸一口气,檀香味呛得她喉咙发紧,眼神却渐渐沉淀下来,透着算计:“盯着他!把他盯死了!尤其是他那些鬼画符…一张都不能留!还有…”她看向宝春,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他不是会‘做梦’吗?给他加点‘料’,让他‘病’得再也起不来,做不了梦…不就行了?库房里有的是好东西…神不知,鬼不觉…”

宝春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犹豫:“可是娘…万一爹…”

“没有万一!”柳氏厉声打断,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你爹的官帽重要,还是我们母子的命重要?!那孽障活着一天,就是悬在我们头顶的刀!记住,你是陈家唯一的嫡子!这偌大的家业,将来都是你的!绝不能让一个妖孽毁了!”她猛地抓住宝春的手腕,力道之大,掐得宝春痛呼出声,“去!给我盯紧他!一丝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晨曦蜷缩在偏房冰冷的角落,额头伤口一跳一跳地抽痛。他抱着膝盖,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宝春那带着毒蛇般寒意的威胁、父亲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还有那应验了的安市城血战…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他,勒得他喘不过气。

“吱呀”一声,偏房的木门被推开一道窄缝。一个瘦小的身影端着个粗陶碗,怯生生地溜了进来。是府里一个负责洒扫、名叫小翠的哑婢,约莫八九岁,枯黄的头发,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衫。她不会说话,一双大眼睛里总是盛满怯懦和茫然。

小翠蹑手蹑脚地走到晨曦身边,小心翼翼地将碗放在他脚边。碗里是半碗浑浊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上面还飘着几根没滤净的草梗。她指了指晨曦还在渗血的额角,又指了指碗,咿咿呀呀地比划着,焦急地示意他喝药。

晨曦看着这碗不知从何而来的、显然粗劣不堪的药,心头涌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在这座冰冷的大宅里,也只有几个奴仆,会对他流露一丝不带目的的怜悯。他艰难地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声音沙哑:“小翠…谢谢你…”他端起碗,浓烈的苦涩气味冲入鼻腔,但他没有犹豫,屏住呼吸,大口灌了下去。药汁滚烫灼喉,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腥气。

小翠见他喝了药,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她蹲在晨曦旁边,用袖子笨拙地替他擦了擦沾到下巴的药渍,又从怀里摸出半个硬邦邦的、已经发黑的麦饼,不由分说地塞到晨曦手里。

晨曦握着冰冷的麦饼,眼眶有些发热。他刚想说什么,小翠却突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像受惊的小鹿般猛地跳起来,指了指门外,又对着晨曦拼命摆手摇头,然后飞快地缩到一堆高高的柴垛后面,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几乎是同时,偏房那扇破门被一只穿着崭新鹿皮靴的脚粗暴地踹开了!

宝春抱着胳膊,斜倚在门框上,脸上挂着那种惯有的、令人作呕的假笑,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昏暗的偏房里扫视,最终精准地落在晨曦身上和他手里那半个黑麦饼上。

“哟,阿兄,躲这儿啃窝头呢?”宝春慢悠悠地踱进来,鹿皮靴踩在青砖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嫌恶地皱了皱鼻子,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啧,这什么味儿?又脏又臭,跟阿兄你倒是绝配。”

他走到晨曦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尖踢了踢晨曦脚边那个空了的粗陶药碗:“还喝上药了?哪来的?不会是偷的吧?”他语气轻佻,眼神却锐利如刀,不放过晨曦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晨曦低着头,攥紧了手里的麦饼,一言不发。

宝春冷笑一声,蹲下身,凑近晨曦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阴冷声音低语:“阿兄,别以为躲在这耗子洞里就没事了。娘让我告诉你…”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晨曦瞬间绷紧的身体,“你那些会动的‘小虫子’,还有你那个能‘预言’的破梦…最好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要是让我知道你再敢画一笔,再说一个字…”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刺骨的寒意,“我就把你那点见不得光的‘本事’,还有你在柴房里藏的‘宝贝’,都抖落出去!你说…到时候,爹是会信你这个‘妖孽’,还是会为了保住他的官帽,把你…像扔块破抹布一样扔出去,嗯?”

他伸出手,带着一种侮辱性的姿态,用指尖重重戳了戳晨曦额头上刚结痂的伤口。剧痛袭来,晨曦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额上瞬间又渗出血丝。

“疼吗?”宝春收回手,看着指尖沾上的一抹暗红,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笑容,“记住这疼。下次再犯…就不只是疼这么简单了。”他站起身,掸了掸锦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仿佛沾染了什么秽物。

“哦,对了,”走到门口,宝春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冲着柴垛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那个不会叫的‘小耗子’!再敢偷偷摸摸给这‘瘟神’送东西,小心我打断你的爪子,把你卖到最下贱的窑子里去!”他的声音在狭小的偏房里回荡,充满了残忍的威胁。

柴垛后面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

宝春满意地哼了一声,这才大摇大摆地踹门离去。

偏房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晨曦粗重的喘息和小翠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晨曦紧紧握着那半个冰冷的麦饼,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额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宝春话语中那赤裸裸的、要将小翠也拖入深渊的威胁。

他抬起头,望向柴房的方向,哑着嗓子,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小翠…别怕…”他顿了顿,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冰冷压在心口,“以后…别来了。东西…也别送了。”

小翠压抑的哭声,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夜色更深,陈府正厅。烛火通明,映照着陈明远焦灼踱步的身影。他身上那件半旧的深青色常服,此刻被汗水浸湿了后背,紧紧贴在身上。管家陈福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老爷,王侍郎府上…还是没回话?”陈福小心翼翼地问,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陈明远猛地停步,脸上肌肉抽搐,泄愤般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花梨木小几!几上的青瓷茶盏“哗啦”一声摔得粉碎,碧绿的茶汤和瓷片溅了一地。

“回话?哼!”陈明远的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那老狐狸!前些日子还称兄道弟,如今我陈家沾上‘房案’的晦气,又出了这档子妖异之事,他避我还来不及!派人递了三次帖子,连门房都换了副嘴脸!世态炎凉,不过如此!”他想起信使带来的安市城惨败的消息,心口又是一阵绞痛。兵部推演的路线被现实狠狠扇了一记耳光,若此时有人将他儿子那诡异的“预言图”捅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陈福,再备一份厚礼…不,备双份!用那对前朝的白玉镇纸!明日…我亲自去求见张尚书!总要…总要寻一条生路…”他的声音透着无尽的疲惫和绝望。送礼求人,如同饮鸩止渴,可眼下,他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陈福应了一声,脸上也满是愁苦,躬身退下准备。

陈明远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掩面。书房里那幅滴血的地图、晨曦惊恐茫然的脸、柳氏撕碎考卷时扭曲的神情、宝春看似天真实则阴鸷的眼神…还有安市城外唐军将士的尸山血海…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交织、撕扯。

“妖孽…还是…天意?”他痛苦地喃喃自语。若真是妖孽,为何能精准预言军国大事?若真是天意,为何偏偏落在这个被全家厌弃、被视为不祥的长子身上?他陈明远半生谨小慎微,汲汲营营,所求不过官位安稳、家族绵延,为何偏偏被卷入这等滔天漩涡?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悄然缠绕上他的心——或许…或许留下晨曦,这个能窥见“天机”的儿子…未必全是祸事?若运用得当…这会不会是他在绝境中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一股强烈的罪恶感涌上心头。利用自己的骨肉…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去搏那虚无缥缈的“天机”?

“不…不行…”他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可怕的念头。可安市城惨败的消息,同僚的冷眼,上官的避而不见,如同冰冷的潮水,不断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他仿佛站在悬崖边缘,一边是万丈深渊般的灭顶之灾,另一边…则是魔鬼的低语。

他枯坐良久,直到烛火将尽,灯芯发出“噼啪”的爆响,才如同惊醒般猛地站起身。脸上最后一丝挣扎褪去,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疲惫和冷酷。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却久久无法落下。最终,他只是颓然放下笔,对着虚空,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嘶哑地命令道:

“陈福…明日起…给…给大郎…换个住处。离柴房远点…那地方…太潮了。还有…找个大夫…给他瞧瞧头上的伤。”他顿了顿,声音艰涩,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药…用…用好点的。”

晨曦被两个沉默的粗使婆子半扶半架着,搬到了偏院一处稍向阳些的小耳房。房间依旧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凳,但至少不再堆满杂物,墙壁也还算完整,漏风的地方被草草糊上了。额头的伤口也被府医重新清洗上药,裹上了干净的细麻布,药膏带来的清凉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

这突如其来的、微乎其微的“善待”,并未让晨曦感到丝毫温暖,反而像一层冰冷的油膏,糊住了他惊恐的心。父亲那审视的、带着复杂算计的目光,在搬动时短暂地落在他身上,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过,比额头的伤口更让他感到刺痛和不安。晨曦知道,这不是关心,更像是一种…对“工具”的暂时维护。

宝春很快就知道了消息。他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幼兽,带着狂暴的怒气冲进了柳氏的正房。

“娘!您看看!爹他是不是疯了!”宝春俊秀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一脚踢翻了摆在门边的青瓷鼓凳,“那妖孽!爹居然给他换了屋子!还给他请大夫用好药!凭什么!他算什么东西!”

柳氏正对镜梳妆,闻言,握着犀角梳的手猛地一顿,梳齿深深嵌进掌心。铜镜里映出她瞬间阴沉如水的脸,那双精心描绘过的柳叶眉紧紧蹙起。她没回头,声音冷得像冰:“慌什么?沉不住气的东西!”

“娘!这还不慌?!”宝春冲到柳氏身边,抓住她的胳膊,声音又尖又急,“爹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真信了那妖孽的鬼话?被他那‘妖法’迷住了?他是不是要把这家业…将来都…”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口,但眼中的嫉恨和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柳氏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剜了他一眼:“住口!你爹的心思,也是你能妄加揣测的!”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眼神变幻不定,“你爹…是被辽东的败报吓破了胆!被官场上的冷眼逼急了!他现在是病急乱投医!那孽障身上这点邪门歪道,在他眼里,恐怕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深吸一口气,海棠的甜香此刻闻起来却让她阵阵作呕:“这正是最危险的时候!你爹…他现在被那点虚无缥缈的‘天机’蒙了眼!他越是这样,我们越要稳住!更要盯死那个孽障!绝不能让他再有机会在你爹面前妖言惑众!”

她走回宝春面前,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用力戳着他的胸口,一字一句,带着刻骨的寒意:“听着,宝春!收起你那点沉不住气的蠢样子!去!给我继续盯着他!把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给我牢牢盯死!尤其是…他要是再画出那种鬼东西,或者说了什么关于‘梦’、关于‘幽冥录’的疯话…哪怕只有一个字!立刻!马上!来告诉我!明白吗!”

宝春被母亲眼中的狠厉震慑住了,下意识地点点头,但眼中的不甘和怨毒并未消散。

柳氏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蛊惑:“你是娘唯一的指望!只要熬过这关,等那孽障没用了,或者…彻底‘病’得开不了口了…这陈家的一切,包括你爹现在那点痴心妄想的东西,将来都是你的!谁也夺不走!”她伸手,轻轻抚了抚宝春额前散落的碎发,动作轻柔,眼底却毫无温度,“所以,为了你的将来…忍一时之气,懂吗?”

宝春看着母亲近在咫尺的脸,那冰冷的抚触让他心头一凛,但“陈家的一切都是你的”这句话,像一剂毒药,又让他血液沸腾。他重重地点头,眼中的怨毒被一种更深的算计取代:“娘,我懂了。您放心,我定把那妖孽盯得死死的!让他连喘气都得看我的眼色!”

耳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只小手伸进来,飞快地在地上放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又迅速缩了回去。是哑婢小翠。她不敢进来,只敢在每日清晨洒扫时,趁人不备,偷偷留下一点省下的食物——有时是半个冷硬的胡饼,有时是一小撮咸菜。

晨曦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听着那轻微的声响,心头酸涩。额头的伤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这无望的囚禁和无处不在的窥视。他能感觉到,窗外,或者某个角落,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带着冰冷的恶意。那是宝春的眼睛。这“稍好”的住处,不过是换了一个更精致的牢笼。

他不敢再画那些符文,甚至不敢回忆那些血色的梦境。宝春的威胁和小翠绝望的呜咽声,如同沉重的枷锁,锁住了他所有的思绪。他像一具空壳,每日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那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

这一日午后,阳光难得穿透云层,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投下一块小小的、温暖的光斑。晨曦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点微光。指尖刚伸进光里,他脑中毫无征兆地“嗡”的一声!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一幅极其破碎、模糊的画面骤然闪现!

不再是血色的安市城,而是一个…金碧辉煌、却让他感到极度窒息和恐惧的地方!无数穿着华丽宫装的人影在晃动,觥筹交错,丝竹靡靡…但画面中心,却是一双眼睛!一双美丽绝伦、却冰冷得如同万丈寒潭深渊的眼睛!那双眼睛穿透了所有繁华,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带着一种漠视苍生的无情,直直地看向他!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晨曦的心脏!

“呃啊——!”他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吟,整个人从床上翻滚下来,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中衣,额头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包扎的麻布。

这声短促的痛呼,如同丢进死水里的石子。几乎是立刻,耳房那扇并不牢固的门被“哐当”一声大力踹开!

宝春带着两个身材粗壮的仆妇,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得意和扭曲的兴奋,指着蜷缩在地、痛苦抽搐的晨曦,声音尖利得刺破耳膜:

“快看!他又发作了!我就知道!这妖孽根本没好!又在使妖法!快!按住他!别让他再画出什么害人的东西!”

两个仆妇如狼似虎地扑上来,粗糙有力的手如同铁钳,死死按住了晨曦瘦弱的肩膀和手臂,将他整个人死死压在地面的青砖上。冰冷的砖面硌得他生疼,粗糙的麻布摩擦着伤口,鲜血流得更多了。

“放开我…我没有…没画…”晨曦徒劳地挣扎着,声音因痛苦和窒息而断断续续。

“没画?”宝春蹲下身,凑到晨曦眼前,脸上带着恶毒的笑容,伸手用力去掰晨曦紧紧攥着的拳头,“那你手里攥着什么?嗯?给我看看!是不是又是什么见不得光的鬼画符?!”

晨曦的拳头被他用蛮力掰开,掌心空空如也,只有几道被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

宝春一愣,随即恼羞成怒,一巴掌狠狠掴在晨曦脸上!“啪!”清脆的耳光声在狭小的耳房里格外响亮。

“还敢狡辩!刚才那鬼叫是什么?!说!你是不是又梦见什么了?是不是又想画出来害我们陈家?!”宝春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眼中闪烁着疯狂的恶意。他绝不能让晨曦有任何机会再接触到父亲!

“没…没有…”晨曦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视线因疼痛和屈辱而模糊。

“给我打!打到他说实话为止!”宝春站起身,对着两个仆妇厉声下令。他要把晨曦彻底打怕!打得他再也不敢回想那些该死的“梦”!打得他变成一个真正的、只会瑟瑟发抖的废物!

其中一个仆妇犹豫了一下,看向宝春:“二少爷…老爷那边…”

“爹那边有我担着!”宝春粗暴地打断她,脸上是少年人特有的狠戾和残忍,“这妖孽邪性未除,再不用重典,难道等他画出长安城防图,把我们都害死吗?!打!”

两个仆妇对视一眼,不再犹豫。其中一个蒲扇般的大手高高扬起,带着风声,朝着晨曦瘦弱的脊背狠狠扇下!

“啪!”

剧痛袭来,晨曦眼前一黑,几乎背过气去。就在那手掌即将再次落下时——

“住手!”

一声低沉的、压抑着滔天怒火的断喝在门口炸响!

陈明远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官袍下摆沾着泥点,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他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一双眼睛因为震怒而布满血丝,死死地盯在宝春和那两个行凶的仆妇身上。那目光,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整个耳房,瞬间死寂。只有晨曦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陈明远如同铁塔般矗立在耳房门口,官袍上沾染的尘土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点。他目光如淬火的刀锋,先剐过那两个抖如筛糠、慌忙松开晨曦的仆妇,最后死死盯在宝春骤然煞白的脸上。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爹…爹…”宝春喉头滚动,方才的嚣张气焰瞬间被冰水浇透,声音干涩得发颤,“您…您怎么来了?这妖…这阿兄他刚才突然发狂,又喊又叫,我怕他…”

“你怕他什么?!”陈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层下湍急的暗流,裹挟着刺骨的寒意,一步踏进房内,逼近宝春,“怕他画出长安城防图?还是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宝春被父亲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逼得连退两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嗫嚅着说不出完整句子:“我…我没有…我只是…只是怕他再惹祸…”

陈明远不再看他,目光转向蜷缩在地、因剧痛和窒息而微微抽搐的晨曦。少年额头的麻布已被鲜血重新浸透,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的血迹蜿蜒到下巴,滴落在青砖上。那双曾经带着怯懦茫然的黑眸,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痛苦和一片死灰。陈明远心头猛地一抽,一股混杂着厌恶、恐惧和一丝微弱刺痛的情绪翻涌上来。他强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悸动,厉声对那两个仆妇喝道:

“滚出去!今日之事,谁敢在外头嚼半个字的舌根,仔细你们的皮!”

仆妇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耳房里只剩下父子三人。压抑的喘息声和宝春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交织在一起。

陈明远蹲下身,手指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力道,捏住晨曦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那张布满血污和泪痕的脸。晨曦的眼神涣散,似乎还沉浸在方才那金殿幻影带来的巨大恐惧中,对眼前父亲的审视毫无反应。

“说,”陈明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锐利地刺入晨曦涣散的瞳孔,“方才,你看见了什么?”他必须确认,这“天机”是否还在!这“工具”是否还有用!

晨曦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哑气音,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穿透了屋顶,望向了某个极其遥远且令人绝望的地方。

“爹!您看他这样子,根本就是个疯子!问也问不出什么!他就是在装神弄鬼!”宝春见状,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在一旁煽风点火,试图转移父亲的怒火,“他一定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就该…”

“你给我闭嘴!”陈明远猛地回头,眼神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向宝春,成功让他瞬间噤若寒蝉。陈明远转回头,看着晨曦这副失魂落魄、显然受到巨大冲击的模样,心中的疑虑和那点微弱的期望在疯狂撕扯。安市城地图应验带来的震撼还未平息,这孽障又似乎窥见了别的什么?是真是假?是福是祸?

他烦躁地松开手,晨曦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陈明远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儿子,又扫了一眼旁边脸色惨白、眼中充满嫉恨却不敢再言的宝春。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算计最终压倒了所有情绪。

“听着,”陈明远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是对宝春,也是对地上半昏迷的晨曦,“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踏入此屋半步!宝春,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再让我知道你擅自对他动手…”他顿了顿,目光如刀般刮过宝春,“家法伺候!滚回你娘那里去!”

宝春身体一颤,怨毒地瞪了地上的晨曦一眼,终究不敢违抗,咬着牙,踉跄着退了出去。

陈明远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他看着晨曦额角重新渗出的鲜血,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不能让他死,至少现在不能。他对外面沉声道:“陈福!”

一直守在门外、大气不敢出的陈福立刻应声而入:“老爷。”

“去库房,把那盒御赐的‘玉肌生肌膏’拿来。”陈明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再找个嘴严的…去请回春堂的刘一手,就说…府里小厮跌伤了头,让他务必亲自来一趟,诊金加倍。记住,从后角门悄悄领进来。”

陈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立刻躬身:“是,老奴明白。”

陈明远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地、气息微弱的晨曦,眼中那点复杂的情绪最终被冰冷的决断取代。他拂袖转身,大步离开这间令人窒息的耳房,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院子里渐行渐远。门被带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晨曦蜷在冰冷的地上,身体的剧痛和灵魂深处的寒冷交织,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那双漠视一切的、冰冷的凤眸幻影中沉浮。

正房里,柳氏正心神不宁地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檀香袅袅,却压不住她眉宇间的戾气。宝春如同一阵狂风般卷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惊惶和怨毒。

“娘!爹他…爹他护着那个妖孽!”宝春冲到柳氏面前,声音又尖又急,带着哭腔,“他为了那个妖孽,竟然当众呵斥我!还要用家法打我!还…还给他用了御赐的玉肌膏!请了刘一手!”

“什么?!”柳氏捻动佛珠的手猛地顿住,犀角梳齿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红痕。她霍然起身,眼中瞬间燃起熊熊妒火和冰冷的杀意,“玉肌膏?刘一手?!他好大的手笔!”那御赐的膏药,她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用,如今竟用在那孽障身上!刘一手更是长安城专治跌打金创、口风极紧的名医,诊金高昂,非显贵之家请不动!

“爹他是不是真的被那妖孽迷了心窍了?!”宝春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娘!再这样下去…这家还有我们的位置吗?!”

柳氏胸膛剧烈起伏,精心描绘的脸庞扭曲得近乎狰狞。陈明远此举,哪里是治病救人?分明是在宣告,那孽障在他心中,已有了不同寻常的“价值”!这价值,足以让他压下对这个“妖孽”的恐惧和厌恶,甚至不惜动用御赐之物和名医!这比直接杀了晨曦,更让柳氏感到刺骨的危机和羞辱!

“迷心窍?”柳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冷得掉冰渣,“他是被辽东的败仗吓破了胆!被官位迷了眼!想拿那孽障当垫脚石,搏他那摇摇欲坠的前程!”她猛地将手中的佛珠狠狠掼在地上!沉香木珠四散崩落,发出噼啪的脆响。

“那我们怎么办?”宝春六神无主。

柳氏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眼神却沉淀下来,淬炼出比毒蛇更阴冷的算计。她走到窗边,看着偏院耳房的方向,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慌什么?你爹想‘用’他,那我们就让他…‘用’不了!”她转过身,眼神锐利如钩,盯在宝春脸上,“你爹现在看得紧,明着动手是不行了。但让他自己‘病’得开不了口,画不了符…总还是可以的!”

“娘的意思是…?”宝春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亮光。

“那孽障不是会‘做梦’吗?不是会被‘梦’魇住吗?”柳氏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那就让他的‘梦’…再多些,再深些,深到…把他的魂儿彻底搅散!”她走到梳妆台前,拉开一个隐秘的暗格,取出一个拇指大小、通体漆黑的瓷瓶。瓶身没有任何花纹,触手冰凉。

“库房里那些‘好东西’,动静太大,瞒不过刘一手那种老狐狸。”柳氏将黑瓷瓶递给宝春,眼神幽深,“这是‘千机引’,无色无味,遇水即溶。只需每日…在他入口的汤药或饭食里,滴上那么一滴…药性极慢,只会让人心神不宁,夜梦惊悸,日渐恍惚…便是华佗再世,也只会诊个忧思惊惧、体虚神耗之症!”她嘴角的弧度加深,带着残忍的快意,“日子久了,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疯子!一个疯子说的话,画的鬼东西,你爹…还会信吗?还敢‘用’吗?”

宝春接过那冰冷的瓷瓶,如同握住了一条毒蛇,指尖都在微微发颤,但眼中却爆发出狂喜和恶毒的光芒:“娘!这…这法子好!”

“记住!”柳氏一把抓住宝春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眼神凌厉如刀,“手脚务必干净!只能滴在给他单独准备的饮食里!每日只能一滴!多则易被察觉!那小哑巴…”她眼中寒光一闪,“盯紧她!若她敢碰给那孽障的东西,立刻处置了!绝不能让任何人,坏了我们的大计!为了你的将来,为了陈家嫡系的血脉…不容有失!”

“娘放心!”宝春握紧了瓷瓶,脸上是少年人少有的狠绝和兴奋,“我定叫他…日日夜夜,永坠阎罗!再开不了口!”

刘一手背着药箱,被陈福从后角门悄悄引入耳房。老大夫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他只看了一眼晨曦的伤势和惨状,眉头便紧紧锁起。他沉默地打开药箱,取出一套银光闪闪的细针、小巧的柳叶刀和几个青瓷药瓶。动作麻利地剪开晨曦额头上被血浸透的麻布,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砚台砸破的皮肉外翻,边缘红肿溃脓,显然已有感染迹象。

“啧。”刘一手低低一声,取过烈酒冲洗刀具和银针,又用浸了药水的干净细布清理创口。冰冷的药水刺激着伤口,昏迷中的晨曦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本能地抽搐了一下。

“按住他。”刘一手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福连忙上前,按住晨曦瘦弱的肩膀。

刘一手手法极快,银针飞刺几处穴位,晨曦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接着,柳叶刀精准地剔去腐肉,动作迅捷而稳定。晨曦在剧痛中猛地睁开眼,涣散的瞳孔对上老大夫专注而锐利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他下意识地想蜷缩,却被陈福死死按住。

“忍着点,小子。”刘一手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手下却不停,清创、上药(那御赐的玉肌生肌膏果然不凡,药膏碧绿如玉,散发着奇异的清凉香气)、重新用洁净的细麻布包扎妥当。他又仔细检查了晨曦脸上的掌掴伤痕和背部的瘀伤,留下几瓶内服外敷的药物,并详细交代了用法。

整个过程,刘一手未发一言询问这伤痕的来历,也未看旁边侍立的陈明远一眼,仿佛这深宅大院里的污糟事与他毫无干系。只是在收拾药箱准备离开时,他脚步顿了一下,背对着陈明远,苍老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

“陈大人,令郎之伤,外伤易愈,心疾难医。惊惧入髓,郁结于内,若再受刺激…恐有癫狂失魂之虞。好自为之。”说完,不再停留,径直由陈福引着,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陈府。

陈明远站在原地,咀嚼着刘一手那句“惊惧入髓,郁结于内”和“恐有癫狂失魂之虞”,脸色变幻不定。他看了一眼床上重新陷入昏睡、脸色惨白如纸的晨曦,又想起那幅滴血的地图和应验的安市城惨败,心头那点利用“天机”的念头,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一个疯子…还能窥见天机吗?刘一手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刚刚下定的决心里。

晨曦的耳房成了真正的囚笼。一日三餐和汤药,由一个陈明远新指派的、沉默寡言的老仆陈忠按时送入。门只开一条缝,食盒递入即锁。陈忠如同石雕,从不与晨曦有任何眼神交流,放下东西便走。

窗外,宝春的“眼线”却如影随形。一个叫栓柱的、被宝春用几个大钱和一顿好打收买了的小厮,终日缩在耳房对面花廊的阴影里,支棱着耳朵,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窗。稍有风吹草动,他便如同猎犬般竖起耳朵,随时准备去向他的小主子邀功。

这日清晨,陈忠照例将食盒从门缝塞入。食盒里是一碗稀薄的粟米粥,一碟咸得发苦的酱菜,还有一碗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汤药。

晨曦靠着冰冷的墙壁,勉强坐起身。额头的伤口在名药和名医的照料下,疼痛减轻了许多,但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意却挥之不去。他端起药碗,刺鼻的气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涌。自从那日金殿幻影之后,一种强烈的、莫名的不安感便如跗骨之蛆,缠绕着他。他总觉得这药…不对劲。

他端着碗,犹豫着。就在这时,极其轻微的“嗒”一声,一个指甲盖大小、被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东西,从窗棂上方一个极其隐蔽的破洞处掉了进来,落在他脚边的干草堆上。

是小翠!晨曦的心猛地一跳!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门和窗外花廊的方向,栓柱似乎正无聊地抠着墙皮。晨曦迅速弯腰,将那油纸包捡起藏入袖中。油纸包里,是一小块带着体温的、松软的新麦饼,还有一小撮盐——这比什么都珍贵。

晨曦的心头涌起酸涩的暖流,但旋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小翠太冒险了!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将那块麦饼小心地掰碎,混入难以下咽的粟米粥里,就着咸酱菜,勉强吞了下去。至于那碗药…他看着那黑黢黢的汤水,那股强烈的不安感再次袭来。他咬咬牙,端着药碗,悄悄走到房间最阴暗潮湿的墙角——那里有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缝,通向屋外的泥地。他屏住呼吸,将苦涩的药汁,一点点、无声地倒进了裂缝里。黑褐色的药液迅速渗入泥土,消失无踪。

做完这一切,晨曦靠在墙角,剧烈的心跳才慢慢平复。袖子里那块新麦饼的余温还在,是这冰冷囚笼里唯一的暖意,却也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心惊肉跳。

正房内,柳氏端着一盏秘色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宝春则显得有些焦躁,在屋里来回踱步。

“娘,都三天了!那‘千机引’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宝春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不耐和怀疑,“那妖孽…看着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可也没见他像您说的那样发狂啊?刘一手那老家伙的药,真有那么灵?”

柳氏眼皮都没抬,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急什么?‘千机引’药性至阴至缓,如同附骨之疽,讲究的就是一个‘慢’字。要的就是他日夜煎熬,神智一点一点被磨蚀,旁人看不出端倪,只道是旧伤复发,忧思成疾。”她放下茶盏,凤眸微抬,瞥了宝春一眼,带着一丝警告,“越是这时候,越要沉住气。让你的人盯紧了,尤其留意他喝了药后的反应。有没有噩梦呓语?有没有眼神涣散?有没有对着墙自言自语?这些…才是‘千机引’起效的征兆。至于发狂…”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是最后一步。等他根基彻底毁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万劫不复!”

宝春被母亲眼中的寒意慑住,点了点头,但眉宇间的焦躁并未散去:“可是娘,那哑巴丫头…”

“她?”柳氏冷笑一声,“一个蝼蚁罢了。让你的人看紧点,若她再敢靠近那耳房…”她指尖在光滑的瓷盏边缘轻轻划过,做了个切割的手势,眼中杀机一闪而逝,“找个由头,打发了便是。记住,眼下最要紧的,是确保那‘千机引’,一滴不少地…入了那孽障的肚肠!”

夜色如墨,陈府书房灯火未熄。陈明远枯坐案前,面前摊开的并非公文,而是那幅被他用素绢小心覆盖起来的、诡异的滴血辽东地图。他目光游离,手指无意识地在“安市城”的位置反复摩挲。刘一手的话、柳氏房中隐约传来的争执、还有晨曦那张惨白惊惶的脸,在他脑中反复纠缠。

“老爷,”管家陈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脸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派去辽东的人…有密信传回。”他双手奉上一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细小竹筒。

陈明远精神一振,立刻接过,捏碎封蜡,抽出里面卷得极紧的一小条薄如蝉翼的素绢。他凑近灯下,急急展开。素绢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仓促和危险下写成:

“安市城破,尸山阻道,惨状确如地图所标。然…唐军先锋营覆没之地,地图所注‘狼谷’,实则乃高延寿故意留出之死地!兵部推演之图…恐有误!或…有诈!此图…慎之!慎之!”

陈明远捏着素绢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地图是真的!预言是真的!连惨状都分毫不差!但…但地图上标注的那个导致唐军先锋营全军覆没的绝地“狼谷”,竟然是高句丽人设下的陷阱?!兵部依据推演图制定的策略…岂非正中敌人下怀?!而这致命的陷阱,同样清晰地标注在晨曦那份诡异的考卷地图上!

是预言?还是…阴谋的一部分?!

巨大的恐惧和荒诞感瞬间攫住了陈明远!如果这地图的来源并非“天机”,而是某个处心积虑的阴谋…那么拥有这份地图、或者说能“画出”这份地图的晨曦…到底是什么?是棋子?是媒介?还是…本身就是陷阱?!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偏院耳房的方向,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猜疑!手中那张传递着致命信息的素绢,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拿捏不住!

那耳房里躺着的,究竟是一个能窥见未来的“妖孽”,还是一柄悬在陈家、甚至大唐头顶的…淬毒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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