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肺之火燃尽了最后一丝狂热。
积雷山,迎来了一个无比清冽的黎明。
天光自东方山峦的夹缝间挤出一线,冷冷地洒在演武场上。
光线将每一片盔甲,每一张妖的脸,都照得轮廓分明,寒气逼人。
喧嚣退去,肃杀自来。
三千套星铁重铠,如同三千座沉默的黑色小山,整齐地码放在演武场中央。
每一片甲叶都呈现出深邃的暗银色,仿佛将昨夜的星光都抽干、凝固在了里面。
旁边,是同样数量的破甲重弩。
弩臂宽厚,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金属寒芒。
这是牛魔王压箱底的家当。
是积雷山敢与天庭叫板的真正底气。
此刻,这些底气,全都姓了孙。
“都他娘的别愣着,一个个跟奔丧似的!”
石敢当扯着嗓子,在猴群里来回蹦跶,唾沫星子横飞。
“这是牛大王送咱们的宝贝!都给俺老石精神点!谁要是穿慢了,回头别说认识我!”
他第一个冲上前,抓起一副最大号的铠甲就往身上套。
“嘿咻……嘿咻……”
胸甲、肩铠、臂甲、裙甲。
一件件往身上挂。
石敢当原本雄壮如铁塔的身形,在穿上这套重铠后,竟显得无比臃肿笨拙。
“哐当!”
当他扣上最后一枚甲扣,试着向前迈出一步。
整个人却猛地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差点没一头栽在地上。
“我操!”
石敢当一张脸瞬间憋得通红。
“这……这玩意儿是铁做的还是山做的?!”
他感觉自己不是穿上了一副铠甲。
而是活生生背上了一座积雷山。
他这一嗓子,顿时引来一片混乱的附和。
猴妖天性好动,轻灵敏捷是刻在骨子里的本事。
此刻被这沉重如山岳的星铁铠甲一套,别说上蹿下跳,连走路都摇摇晃晃,活像一群被线提着的铁皮傀儡。
“大王!这玩意儿穿着还怎么打仗?敌人没来,俺们自个儿先累死了!”
“是啊大王,俺感觉腰都快断了!”
“脱了脱了!俺宁可用棍子!”
猴群里怨声载道,不少猴子已经开始手忙脚乱地想把铠甲从身上扒下来。
演武场的高台上,牛魔王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嘴角挂着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意。
他旁边,一个身材壮硕,面容憨拙的牛妖匠师,正低声解释。
“平天大王,不是小的不尽心,这星铁,乃是我积雷山地脉深处的地核之精,天生就带着一股子‘镇压万物’的牛脾气。”
“莫说这些猴兄弟,就是我族里新来的崽子,没个三五个月的磨合,也休想驾驭。”
这匠师名叫牛拙,是积雷山的首席铸甲师。
孙悟空没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下方乱成一锅粥的猴子猴孙。
他没有呵斥,也没有动用万妖战旗强行加持。
他缓步走下高台,来到石敢当面前。
石敢当正跟那副铠甲较劲,涨红了脸,嘴里骂骂咧咧。
孙悟空伸出两根手指。
在那副重铠的胸甲上,轻轻敲了敲。
“铛。”
一声轻响。
石敢当却如遭雷击!
整个人猛地一颤,只觉得一股沉重到无可匹敌的意志,顺着那声轻响,狠狠贯穿了他的血肉,压进了他的骨髓深处!
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竟直接单膝跪在了地上!
坚硬的黑岩地面,被他膝盖砸出一个蛛网般的浅坑。
“大王……”
石敢当又惊又骇,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它在嫌你太轻。”
孙悟空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你背不动它,不是因为它重。”
“是因为,你心里,没山。”
他环视一圈那些手足无措的猴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只猴子的耳朵。
“你们以为,穿上这身皮,就能跟天兵天将硬碰硬了?”
“错!”
“这身皮,不是给你们穿的。”
孙悟空一字一顿,声音里带着一种阐述天地至理的道韵。
“是给你们……学的!”
他走到一堆散落的甲胄前,随手拿起一片护心镜。
那护心镜入手沉重,在他手中,却轻若无物。
“牛大哥的星铁,有脾气。”
“它的脾气,就是‘不退’。”
孙悟空将护心镜递到一只年轻猴妖的面前。
“用你的妖力,去跟它说话。”
“别想着驾驭它,也别怕它。”
“你要让它知道,你的骨头,跟它一样硬。”
“你的心,比它还沉!”
孙悟空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仿佛在阐述着某种古老而质朴的法则。
“山,不动。”
“想背起山,就得先变成山。”
“把你们那股子上蹿下跳的野性,都给俺老孙收起来!”
“沉下去!”
“让你们的每一次呼吸,都跟它一样,沉稳,厚重!”
“当它觉得你跟它是同类的时候,它自然会让你站起来!”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妖。
径直走回高台,抱起一坛剩下的火云浆,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高台下,猴群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猴妖都面面相觑,似懂非懂。
还是袁通臂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脚踹在最近的一个猴崽子屁股上。
“都听见大王的话了没有!一群蠢货!当这是在花果山摘桃子吗?都给老子坐下!照大王说的做!”
“谁他娘的再敢叽叽歪歪,老子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
猴妖们被骂得一个激灵,不敢再闹。
一个个学着石敢当的样子,或坐或跪,笨拙地开始尝试与身上的铠甲“沟通”。
石敢当是第一个。
他闭上眼,不再去想这铠甲有多重,而是回忆起孙悟空刚才敲击他胸口的那一下。
那股意志。
沉重,霸道,不容置疑。
他试着将自己的妖力沉淀下去,不再追求爆发与迅捷,而是模仿那种感觉。
一呼,一吸。
一沉,一浮。
他身下的地面,那被他砸出的浅坑,竟开始缓缓加深。
他身上的星铁重铠,发出了轻微的“嗡嗡”声,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审视着背上这个渺小的生灵。
牛魔王看着这一幕,那双重燃了火焰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深深的赞许。
“贤弟,你这教猴子的本事,可比你打架的本事,厉害多了。”
孙悟空灌了口酒,咧嘴一笑。
“没办法,家里穷,孩子多,不省着点教,养不起。”
一句玩笑,却让牛魔王心中莫名一酸。
他收起笑容,神色变得无比凝重。
“贤弟,北海那地方,你真想好了?”
“怎么,大哥怕了?”
“怕?”
牛魔王冷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桀骜。
“俺老牛这辈子,就没怕过谁。”
“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诉说一个碰之即死的禁忌。
“北海,不是海。”
“那是这方天地的……一道旧伤疤。”
孙悟空喝酒的动作,停住了。
牛魔王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发自灵魂的忌讳。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片天地,是没有北海的。”
“后来,天外的东西打进来,一巴掌,就把这儿给打穿了。”
“天道崩碎,法则混乱,才有了那片终年不见天日,连光都逃不出去的‘归墟之海’。”
“至于那头老鲲……”
牛魔王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甚至有一丝恐惧。
“它不是妖,它也不是神。”
“它是那道旧伤疤上,结出来的‘痂’。”
“它是这方天地为了自救,用尽最后力气,凝聚出的一条‘活着的边界’。”
“它不动,归墟里的东西就出不来。”
“它要是动了……”
牛魔王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比任何话语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孙悟空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
“那更好。”
他将坛中最后一口火云浆饮尽,站起身,目光穿透了演武场的喧嚣,望向了极北之地。
“俺老孙要的,就不是安稳。”
“这锅水,本就死气沉沉。”
“不把它彻底煮沸了,怎么熬出一锅新汤?”
他话音刚落。
高台之下,一声压抑不住的,仿佛山岳崩裂般的狂吼,冲天而起!
“吼——!”
石敢当!
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一次,他没有摇晃,没有趔趄。
他站得笔直,如一尊从大地中生长出的黑铁神魔!
那副沉重无比的星铁重铠,此刻在他身上,仿佛成了他血肉筋骨的延伸。
每一次呼吸,甲叶都随之微微开合,发出沉闷而有力的风雷之声。
他成功了。
他成了第一个,让星铁“认可”的猴子!
“哈哈哈!俺老石,站起来了!”
石敢当兴奋地挥舞着拳头,那沉重的臂甲带起一阵恶风,竟将旁边几个还在挣扎的猴妖吹得东倒西歪。
他的成功,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俺也行了!”
“还有我!”
一个接一个的猴妖,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们不再是那群只会抓耳挠腮的野猴子。
他们挺直了脊梁,收起了野性,眼神变得沉稳而坚毅。
他们,成了一支真正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