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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温差

入伏后的车间像个巨大的蒸笼。温度计的红色液柱死死钉在38℃,老镗床的冷却系统嗡嗡作响,吐出的白雾刚飘到半空就化了。赵卫国摘下被汗水浸透的护目镜,镜片上的水汽里,钛合金工件的轮廓像团模糊的光晕——这是给极地科考站做的低温轴承,要求在零下89℃至零上60℃的温差里保持零误差,比空间站零件的精度标准还苛刻。

“爸,恒温箱准备好了。”小敏推着台银色的箱体过来,轮子碾过铁屑发出细碎的声响,“刚校准到-90℃,误差±0.5℃。”

赵卫国把加工到一半的轴承芯放进箱体,金属碰撞的脆响里,箱壁瞬间凝起白霜。“让它冻够四小时。”他用棉纱擦着镗刀上的冷却液,“这料子经不住急冻,得慢慢往下调温度,就像人过冬,得一层一层加衣裳。”

墙角的电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风里裹着机油和铁屑的味道。小马举着手机直播,镜头对准墙上的温度曲线表:“家人们看这里,普通轴承在50℃温差就会变形,但赵师傅做的这玩意儿,能扛住150℃的冷热冲击,相当于从南极直接扔进炼钢炉还能用!”

弹幕又开始刷屏:

“这不是轴承,是金属做的特种兵吧?”

“我爷爷当年修火车,说温差是铁的死对头,现在咋治服了?”

“求问低温加工秘籍,我们厂的冷库都冻坏三个零件了!”

赵卫国瞥了眼屏幕,突然指着条粉色弹幕笑:“‘北极科考小李’问冻完要不要回火?记住了,钛合金不能急回火,得先在20℃的室温里缓三小时,让应力自己跑出来,就像跑完长跑不能立马坐下。”

他从工具箱底层翻出个铁皮罐,里面装着灰扑扑的粉末。“这是我爸当年配的‘缓冷剂’,滑石粉掺了石棉绒,裹在零件外面慢慢冻,比恒温箱还靠谱。”说着往轴承芯的凹槽里塞了些,粉末接触金属的瞬间,竟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小敏凑过来拍特写,镜头里的粉末渐渐结霜:“家人们看清楚,这可不是普通滑石粉,里面加了0.3%的稀土,是我爸根据材料手册改良的配方,能让零件的温度梯度降一半。”她突然压低声音,“这配方上周刚被国家专利局受理,以后就是咱工作室的独门秘籍了。”

直播镜头突然晃了下,小马的声音带着惊喜:“赵师傅,‘极地科考队’刷了十个火箭!说这批轴承要是成了,下次去南极给您带块万年冰回来!”

“别带冰,带点南极的石头就行。”赵卫国摆摆手,心里却想起上个月收到的明信片。科考队的人在冰原上举着他做的零件合影,背景是白茫茫的冰川,零件上的编号“ZWG-073”在阳光下闪着光——那是他名字的首字母,加父亲的生日。

恒温箱的警报声突然响起。赵卫国戴上厚手套打开箱门,寒气瞬间涌出来,在他的额头上凝成白霜。轴承芯已经冻得泛着青灰色,他用千分尺一量,直径果然缩了0.012毫米。“正好。”他点点头,“这收缩量跟我算的差0.001,说明缓冷剂起作用了。”

小敏在旁边的平板电脑上记录数据,突然“咦”了一声:“爸,你看这曲线,收缩率比理论值低了0.0005,是不是粉末加多了?”

赵卫国没说话,拿起零件往镗床上装。刀柄握在手里,突然感觉比平时沉了些——低温让金属的密度变了,连带着镗刀的重心都偏了毫厘。“把进给速度再降5%。”他盯着刻度盘,“冻过的零件脾气怪,走刀得比平时更轻,就像哄受了委屈的孩子。”

镗刀接触工件的瞬间,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突然变了调,像是小提琴的高音被按了下去。铁屑不再是金色,而是泛着冷冽的银白,卷曲的弧度也小了许多,像被冻僵的弹簧。

“这声音不对!”小敏突然喊。她盯着振动传感器的波形,原本平稳的曲线突然跳了个尖峰,“零件内部有应力!”

赵卫国猛地收刀,只见工件表面出现道头发丝细的裂纹。他摘下手套摸了摸,裂纹边缘竟是热的。“坏了,缓冷剂没填实凹槽。”他把零件翻过来,果然看见个角落的粉末没结霜,“这里藏了气泡,温度没传进去,里外冻得不一样快。”

车间里静得能听见电风扇的嗡鸣。小马的直播镜头还对着零件,弹幕突然安静下来,过了会儿才有人发:“是不是废了?我们厂遇到这情况直接扔了。”

赵卫国没说话,从墙角拖过个旧砂轮机。这机子还是八十年代的产物,砂轮片都磨得薄了一半,他却总说“老砂轮转速稳,修裂纹刚好”。他往裂纹处抹了点黄油,砂轮轻轻靠上去,火星立刻溅出来,在寒气里凝成细小的光点。

“爸,这能修好?”小敏有点紧张。这裂纹虽然细,却深达3毫米,按国标早就该报废了。

“你爷爷当年修潜艇的螺旋桨轴,比这深的裂纹都补过。”赵卫国的砂轮转得很慢,磨掉的金属屑细得像面粉,“记住了,铁的脾气跟人一样,你对它有耐心,它就给你面子。”

他突然停下手,往裂纹里塞了截细铜丝,再用冲子轻轻敲实。“铜的膨胀系数比钛合金大,冻的时候能把裂纹撑住,热的时候又能跟着胀,就像给零件加了个弹性绷带。”说着往上面涂了层红色的胶,“这是环氧树脂掺了铜粉,干透了比焊的还结实。”

直播间突然爆了:

“这操作看傻了,铜丝还能这么用?”

“我们厂花二十万买的焊接机器人,还不如老爷子一把冲子?”

“求铜丝型号!我家零件裂了半年都没修好!”

赵卫国对着镜头举了举冲子:“不是冲子厉害,是得懂铁的性子。就像这铜丝,热胀冷缩的劲儿得跟零件对上,差一点都不行。”他突然想起1998年抗洪,他在大堤上修发电机,就是用这法子补好了裂缝的轴承座,当时父亲在旁边举着灯,说“铁怕温差,但人能找着让它听话的法子”。

四个小时后,修复的轴承芯终于加工完成。赵卫国把它放进冰水混合物里,看着水面上的气泡慢慢变少。“现在测误差。”他对小敏说,声音里带着点期待。

千分尺的读数稳定在0.0008毫米。小敏突然欢呼起来:“比要求的精度还高0.0002!爸,你又创造奇迹了!”

赵卫国没笑,只是把零件擦干放进包装盒。盒子里垫着红色的绒布,是李娟特意做的,说“好零件得穿好衣裳”。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躺在病床上还惦记着那批出口的轴承,说“咱做的东西,得让外国人知道中国工匠的厉害”。

直播结束时,小马的手机已经烫得能煎鸡蛋。赵卫国看着屏幕上的回放,突然指着自己磨裂纹的片段说:“把这段剪下来,标上‘温差处理应急方案’,发去职业院校的教学库。”

“爸,这可是咱的独门绝技……”小敏有点舍不得。

“绝技不是藏着的,是传下去的。”赵卫国把铁皮罐里的缓冷剂倒进密封袋,“当年你爷爷把配方传给三个徒弟,现在那三个徒弟的厂子,都成了行业里的排头兵。手艺这东西,越传越活,越藏越死。”

夕阳透过天窗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赵卫国看着满地的铁屑,有的还带着霜气,有的已经被体温焐热,像片冷暖交织的小天地。他突然明白,所谓控制温差,不只是跟金属较劲,更是跟时间和解——父亲的经验,他的改良,小敏的创新,就像不同温度的铁,最终熔成了更坚韧的钢。

二、坐标

周明带着个黑箱子来的时候,车间里正飘着机油的香味。箱子打开的瞬间,赵卫国眼睛一亮——里面是个巴掌大的零件,钛合金的表面泛着暗纹,像片缩小的蜂窝。

“这是空间站机械臂的腕关节,要求六个方向的定位误差都不能超过0.005毫米。”周明指着零件上的小孔,“每个孔都得和空间站的接口严丝合缝,差一点就对接不上。”

他突然压低声音:“这玩意儿,德国的精密机床做了三批都报废了,说我们的设计太‘变态’,把七个不同角度的孔拧在一块,就像让铁长出手腕子。”

赵卫国拿起零件放在灯下看,指尖滑过那些倾斜的孔壁。“不是设计变态,是他们的机床太死板。”他笑了,“你看这角度,37.5度,45.2度,都是按人体关节的活动范围来的,得用‘活刀’才能镗出来。”

“活刀?”周明凑过来,“是不是您说的‘随形镗法’?上次您给深海探测器做耐压壳用过,说刀头得像人的手指,能跟着零件的形状拐弯。”

“正是。”赵卫国从墙上取下张泛黄的图纸,上面用红笔标着密密麻麻的角度,“这是我爸1976年给卫星天线做的镗孔图,当时没数控机床,就靠这张图,硬是把二十四个斜孔镗得分毫不差。”

小敏突然拿着激光测角仪过来,仪器对准零件的基准面,屏幕上立刻跳出三维坐标。“爸,我建了个数字模型,把每个孔的角度都转换成了坐标参数,您看能不能用?”

赵卫国看着屏幕上旋转的模型,突然在某个孔的位置停下:“这里的角度标的是60度,实际得镗成59.8度。”他指着模型的边缘,“钛合金有弹性,镗完会回弹0.2度,得提前留余量。”

周明在旁边记笔记,笔尖在纸上沙沙响:“赵师傅,您这手感比三坐标测量仪还准!我们设计院的年轻人,现在都把您的‘经验修正值’当公式用。”

正说着,门口突然传来争吵声。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跟小马较劲,手里举着张图纸:“我昨天就说这零件得按图纸来,60度就是60度,凭啥给我镗成59.8?”

赵卫国认出他是上个月来加工模具的张老板,当时就因为公差的事吵过一架。“张总来得正好。”他把零件递过去,“您摸摸这孔壁,是不是比您图纸上的光?”

张老板狐疑地摸了摸,突然愣住:“还真是……我那批模具,按图纸镗的都有点涩,您这……”

“因为多镗了0.2度的回弹量。”赵卫国拿起他的图纸,“您这模具是冲压用的,钢材加热后会膨胀,角度得比图纸小0.3度才合适,就像穿鞋得比脚小半码。”

他从抽屉里翻出个旧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您的模具钢含碳量0.45%,冲压温度120℃,热膨胀系数是0.012mm/m·℃,算下来角度就得减0.3度,这是您上次送料的检测报告,我留着呢。”

张老板看着那份泛黄的报告,脸突然红了:“赵师傅,我……我刚才在外面听小马说您改了角度,还以为您糊弄我……”

“我这工作室,墙上挂着‘诚信’俩字,比图纸还重要。”赵卫国指着墙上的锦旗,那是三十年前他刚开工作室时,老客户送的,“当年你父亲来加工零件,说‘老赵的刀比游标卡尺准’,现在我也不能砸了招牌。”

张老板突然从包里掏出个锦盒:“这是我父亲临终前留的,说当年欠您父亲个人情。”打开一看,是把黄铜游标卡尺,刻度盘上刻着“1985”,钳口磨得发亮。

“这是你父亲的‘吃饭家伙’啊。”赵卫国接过卡尺,突然想起父亲说过,1985年张老板的父亲来借粮,用这卡尺当抵押,说“这玩意儿比金子值钱”。后来父亲把卡尺保养得好好的,总说“手艺人的工具,就是第二张脸”。

周明突然指着卡尺笑:“这卡尺的精度现在还能用!我们实验室测过,误差不超过0.01毫米,比现在的塑料卡尺强多了。”

赵卫国把卡尺卡在零件的孔壁上,读数刚好59.8度。“你看,老物件有老物件的准头。”他对张老板说,“您那批模具,我让徒弟返工,按0.3度的修正值来,保证冲压出来的零件个个合格。”

张老板眼圈有点红:“赵师傅,我刚才……”

“别多说了。”赵卫国拍他的肩膀,“干我们这行,图纸是死的,人是活的。机器认坐标,咱得认零件的脾气,这才是真本事。”

下午的阳光正好,赵卫国把机械臂的腕关节装在镗床上。小敏在旁边调试数字坐标,屏幕上的红点随着镗刀移动,像只精准的眼睛。“爸,三维坐标都设好了,您看要不要启动自动补偿?”

“先手动走一遍。”赵卫国握住刀柄,突然闭上眼睛。车间里的噪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镗刀与金属接触的细微震动,顺着手臂传到心里。他能“看见”那些孔的位置,就像看见自己手掌上的纹路——37.5度的孔要快进慢出,45.2度的孔得反刀走,60度的孔必须留0.2度的回弹量。

刀柄转动的声音越来越轻,铁屑像被精心修剪的银丝,一卷卷落在托盘里。周明举着相机录像,镜头里的镗刀仿佛有了生命,在零件上游走得行云流水,数字坐标与手动操作的误差,始终控制在0.001毫米以内。

“这哪是加工,是在金属上跳芭蕾啊。”小马的直播弹幕又炸了,“我数了,赵师傅闭着眼都没看错一个坐标!”

“不是没看错,是心里有坐标。”赵卫国睁开眼,刚好镗完最后一个孔。他用酒精棉擦干净零件,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刻了个小小的“匠”字,笔画里藏着他父亲的名字缩写。

周明拿着检测报告,手都在抖:“所有孔的角度误差全在0.003毫米以内!赵师傅,这零件能让机械臂的抓取精度提高三成,下次出舱行走,宇航员就能更稳当!”

赵卫国把零件放进专用包装盒,突然想起父亲总说“铁有铁的坐标,人有人的本分”。当年父亲在车间墙上画的基准线,比水平仪还准;现在他心里的那根线,一头连着老镗床的导轨,一头连着空间站的接口,从来没偏过。

傍晚的车间渐渐安静下来。赵卫国看着小敏把今天的参数输入数据库,里面已经存了876条加工记录,从最普通的碳钢到最金贵的记忆合金,每条记录后面都跟着他手写的“经验修正值”。

“爸,职业院校的老师刚才打电话,说要把您的修正值编成教材。”小敏突然回头,眼睛亮晶晶的,“他们还想请您去给学生上‘坐标测量课’,不用带仪器,就带您这双手。”

赵卫国笑了,拿起那把黄铜卡尺摩挲着:“告诉他们,上课可以,但得先学认铁屑。连铁屑都看不懂,算不准真正的坐标。”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老镗床的影子,像个巨大的坐标符号。赵卫国知道,他的坐标不在图纸上,不在数字模型里,而在铁屑纷飞的轨迹里,在零件的误差表里,在父亲传下来的那句“干活要凭良心”里。

明天,他还要加工深海探测器的耐压壳,那里的坐标更复杂,水温每增加1000米,零件就得承受100个大气压的压力。但他一点都不慌——就像父亲当年面对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任务时一样,只要手里的刀稳,心里的坐标准,再难的活儿,也能镗出条精准的路来。

车间的灯次第亮起,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老镗床的导轨在灯光下泛着光,上面的划痕像无数个微小的坐标点,连成一条通往远方的线。这条线,父亲用锉刀划过,他用镗刀走着,小敏和徒弟们,终将用更先进的工具,继续延伸下去。

只要坐标还在,这路就永远不会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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