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我，已经耗干了所有力气。
也耗干了我们三十多年的感情。
“阿蘅！阿蘅！”萧鹤卿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在我耳边炸开，仿佛要将我的耳膜撕裂。
我的头越来越痛，什么都不想理会。
门外的宫人跪了一地，真心的，或者不是真心的，
都在默默啜泣。
萧鹤卿，握着我冰冷的手，十指泛白，仿佛要将我融入他的骨血。
“阿蘅，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我们发过毒誓的，要一生一世做夫妻！你为什么不愿意再见到我！”
“阿蘅，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不解。
可他有什么不解呢？
我的嘴角扬出一抹释然的笑。
萧鹤卿，事到如今，你还是这样自私啊。
这个世界的种种我已经全然放下。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弱。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意识也逐渐涣散。
周遭陷入一团漆黑时，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声音进入我的耳蜗。
“宿主，宿主。”
系统？居然是系统？
我三十年都未曾见过的系统……
我拼命在黑暗中寻找，想要抓住系统。
耳畔的机械声明显，我听到系统对我说：
“宿主，三十年没见，你辛苦了。”
“在你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前，我还可以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最后一件事……
我已经气若游丝的身体忽然来了知觉，
我冲着系统的方向大喊道：
“我要回家……”我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我……带我离开这里。”
我几乎立刻就要哭出来。
将自己压抑近三十年的情感宣泄出来……
这些年，我是皇帝的贵妃，是皇子公主的母亲，是世家大族的女儿。
唯独不是我自己。
我想回去，我想回到那个可以做自己的世界。
去好好找回真正的自己。
我脱力的跪下，系统的声音依旧冰冷，但在我听来，却是不可多得的温柔悦耳。
“好的，宿主，我已接受到您的指令，即将带您回家。”
倏地，一道光圈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仿佛有了活着时的力气，站起来，看向空洞的身后，一幕幕曾经的光影浮现在眼前……
初到这个世界时的懵懂和紧张……
和萧鹤卿两情相悦时的羞涩和欣喜……
被一次次背叛和利用时是绝望和无助……
曾经，纠缠我心弦的一幕幕，如今看来，只有释然和麻木。
我一步步往属于我的世界走着，
最后央求了系统一件事：“麻烦你，系统，在我死后，抹去我在这个世界的肉身，”
“我不想自己的身体，跟他再有任何关联。”
系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确认我的决心：
“好的，宿主，这是你最后的心愿，我会帮你实现。”
随着机械声音的落下，
一道柔和的白光将我笼罩，温暖而舒适。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轻盈，意识也开始慢慢消散。
“阿蘅！阿蘅！”
“太医呢！太医！”
萧鹤卿看到我不再有温度的身体，猛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出去大喊着太医！
宫外的人立刻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慌慌张张的往里面跑着。
太医惶恐的声音。
儿女悲懊的哭声。
融在萧鹤卿的脑海中，只有一句。
“贵妃薨了。”
两鬓斑白的帝王站在冷风中，听不见身边人一声声的劝阻。
直直的走向那棵已经枯萎的梅树。
是啊，我最爱的梅花为什么不在冬天绽放了？
最爱他的我，又为什么临死，都不肯原谅他……
滚烫的泪水落满了脸颊，萧鹤卿悲戚的一声呼喊，呕的一口血涌出，昏死了过去。
6.
贵妃薨逝，陛下昏厥。
在皇宫中是令人人自危的大事。
淑玉宫的人怕我的薨逝会影响自己日后的前程。
皇子们在萧鹤卿能醒或者不能醒中紧张又兴奋。
这座皇宫，没有一点温情。
有的只有利益和冷血。
父子、夫妻、兄弟、主仆，皆是如此。
听着耳边或真心，或假意的哭喊。
萧鹤卿睁开眼，好像忽然懂了我的无助。
他是九五之尊的帝王，是在腥风血雨中厮杀出来的胜者。
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会赢。
可唯独在我这里，他输了，输的彻底。
披着外衣徐徐起身，萧鹤卿屏退左右，再次来到了我的寝宫。
二十多年，这里面的一切他竟都有些陌生了。
他曾经送给我的妆奁为什么这么旧了。
他最喜欢的那件紫色襦裙，又为什么被我压在了箱底。
蓄满眼底的泪不受控制的落下，萧鹤卿此生，从未流过这么多泪。
他总是说我爱哭，还笑过我是个娇滴滴的爱哭鬼。
到了如今，他才发觉，人在悲痛和无助时，除了落泪，又能做什么呢？
他这一生挽救过很多事、很多人，可他挽回不了我。
他是一个成功的君主，却不是一个成功的丈夫。
眼泪流的多了，也就没有了。
萧鹤卿走到我的灵柩前，看着里面的我依旧安详恬静。
“来人。”
那厚重的帝王之音再次响起，掌事太监被他唤进，
听到他说：
“拟旨，追封贵妃周氏为后，谥号明懿，随葬皇陵。”
萧鹤卿，果然还是那个萧鹤卿。
他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拦。
即便我死前说了那么重的话，即便我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与他合葬.
可他是皇帝，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事，就在圣旨拟好的第二天。
我的尸体，竟然不翼而飞了。
淑玉宫的嬷嬷和太监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
“陛下，娘娘，娘娘的尸体……不见了！”
萧鹤卿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愣住了：“不见了？怎么可能？”
他冲到停放我尸体的宫殿，那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我的身影？
无论是严刑拷打看管尸体的人，
还是派人派人搜遍了整个皇宫，
甚至整个京城，他始终一无所获。
“阿蘅，阿蘅，你就，这么恨我吗……”
守着空荡荡的宫殿，前些日子还神采奕奕的君王。
脸色已经失了颜色。
他披散着头发，赤着脚，在皇宫里找了我一圈又一圈。
任由地上的雪将他的手脚冻的红紫。
任由枯萎的树划伤他的脸颊。
“阿蘅，最心疼我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还不回来……”
萧鹤卿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想要老天还回我的尸体。
丞相看到君主如此，没有办法，只能找来华明寺的高僧，
希望高僧能快些为君主解惑，早日从梦魇中醒来。
高僧的指引下，萧鹤卿一连十几日，终于可以安心入睡。
梦中，他听到高僧对他说：
“陛下，娘娘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她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您，也该放下了。”
“不属于这个世界是什么意思？”
萧鹤卿疑惑地问道。
高僧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为他讲述我的经历。
他只能告诉萧鹤卿，我当初是为了救他，才被困在这个世界的，
我留在这里是因为爱，而离开则是因为没有爱了。
他说萧鹤卿为了夺嫡，立他人为后，
又为了平息朝堂议论将我打入冷宫，害得我差点难产。
这些事情对我而言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事，因为那让我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而我会在不断的悔恨中倍受折磨。
“皇后娘娘原本生活在一个一夫一妻的世界，那里男人和女人相爱，便携手一生，忠诚且唯一。”
“她为了救您留在这个世界，您是她唯一的赌注和赌局。”
“但陛下，您让她赌输了。”
萧鹤卿听完，整个人都陷入了混沌之中。
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什么另一个世界，什么为了救他。
这太荒谬了。
萧鹤卿几乎是发了疯一样跑去了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小院子。
想要找寻高僧在招摇撞骗的证据。
可他找到的，只是我不属于这个朝代的痕迹。
我发明的手摇电扇，我用动物油脂做的肥皂、牙膏。
我帮村民改进的水车。
无一不体现着我的不同。
在我之前，就算是本朝最强的工匠，也做不出这些物品。
可他只觉得，我是一个有些小巧思的女人。
觉得我有趣，觉得我不同。
觉得那些都是我们曾经一起创造的美好回忆。
却从没想过，我也许不属于这里。
可我，又属于哪里呢？
7.
萧鹤卿在小院待了好久，
直到朝堂政事已许久无人处理，丞相代表百官前来询问，
他才终于从那里搬回了皇宫，
萧鹤卿又开启了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
上朝，处理政务，偶尔去一趟后宫，
就像我从未出现过，亦或是我被困在冷宫那些年一样。
他本以为时间总会冲淡一切，也包括他对我的想念和爱意，
可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萧鹤卿发现，他对我的爱，从来没有丝毫减少过，
终于，在一个无法忍耐的雨夜里，他悄悄出宫，又一次来到了寺庙之中。
他在佛祖面前忏悔了许久，
足足点了半月的香火，才鼓起勇气敢像高僧打听我的下落。
“大师，请告诉我如何才能再遇见她。”
萧鹤卿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
他身着龙袍，头戴金冠，却难掩眼底的疲惫和落寞，
他不敢抬头，生怕高僧说出来的话，是他现在所不想听见的。
高僧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目光清澈而深邃。
他微微抬起眼帘，看着眼前这位万人之上的帝王，缓缓开口：
“陛下，放下执念，好好治理国家吧。”
“这大概也是皇后娘娘最大的心愿。”
萧鹤卿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大师，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放不下，我真的忘不了她。”
“您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我用什么办法都可以，我只想见到她。”
高僧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知道萧鹤卿的执念已深入骨髓，非同寻常，也不再具备一个帝王的无情之心了。
他默默念诵了一句佛号，不再言语。
而萧鹤卿不知道的是，离开那个朝代以后，
我便已回到了现代，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我将自己攒下所有的积蓄都投入到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中，
给它取了一个温暖的名字——“时光”。
代表着我在这古今数千年穿越而无法让人知晓的秘密。
这家咖啡馆坐落在城市的中心地带，装修风格简约而温馨。
暖黄色的灯光洒在每一个角落，墙上挂着我亲手拍摄的照片，
都是我在全国各地旅游的风景，
还有一些我曾经在梦里如果无数次的地方，
我想看一看它们与过去有什么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气，轻柔的音乐，让人感到无比的放松和惬意。
每天清晨，我都会早早地来到店里，
打扫卫生，准备食材，等待着第一批客人的到来。
我喜欢看着客人们脸上洋溢的笑容，
他们有他们的故事，而我也有我的故事，
这家咖啡店成了我心灵的庇护所，也是我与过去彻底告别的象征。
在咖啡店的经营中，我认识了一个人，叫江晏。
那天，他像其他顾客一样走进店里，
点了一杯美式咖啡，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打开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
抬起头，朝我微微一笑。
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从那天起，江晏成了“时光”的常客。
他每天都会来，我们之间的交流也逐渐多了起来。
他会和我分享他的设计图纸，告诉我他正在设计的建筑，
而我则会给他讲一些我在旅途中的趣事，或者分享一些我喜欢的书籍和电影。
渐渐地，我对江晏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
可当他向我表白时，我却无法接受他的好意。
重回现代以后，我又变回了曾经年轻漂亮的样子，
可我的心早已不在年轻，
我在那个地方，与萧鹤卿度过了我波折而痛苦的一生。
因为过去的经历，我对爱情充满了恐惧和怀疑。
我害怕再次陷入一段充满了利用，充满了牺牲和伤害的感情，
即便潜意识里，我觉得江晏不是那样的人，
可我就是害怕。
幸好江晏并没有因为我的退缩而放弃。
他用自己的真诚和耐心，一点点地打动了我。
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烫伤了手，
江晏二话不说，立即带我去医院处理伤口。
在医院里，他一直陪在我身边，帮我冰敷，给我买吃的，还不停地安慰我。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全感。
他不会觉得我很麻烦，也不会劝我忍一忍，
这跟萧鹤卿是完全不一样的。
还有一次，我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心情不好，躲在店里偷偷地难过，
江晏看到了，默默地走过来，
他轻轻地抱住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陪着我。
而那一刻，我终于决定敞开心扉，重新相信了爱情。
我和江晏在一起的日子，简单而幸福，
我们会一起去看电影，去听音乐会，去逛展览，
也会一起窝在家里看书、做饭、聊天。
我发现，我们有着许多共同的爱好和价值观，都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和期待。
我时常会想起和萧鹤卿的经历，
那些曾经的点点滴滴，仿佛就在昨天。
我会想起他的笑容，他的眼神，他的声音，
又或者想起他的欺骗，他带给我的伤害，
想起他让别人做了皇后，想起他送我进了冷宫，
偶尔我也会想起我的两个孩子，
像梦一样，一场我早就醒来了的噩梦。
我知道这些都只是回忆，再无其他的意义。
这些回忆就像老旧的电影胶片，偶尔会在脑海中闪过，
却激不起我心中的任何波澜。
而就在我以为这场噩梦即将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的时候，
我因为一个活动，去了博物馆。
博物馆里正在举办一个关于梁朝历史的展览，
听到“梁朝”这两个字，我好奇地走上前去参观。
看着那些曾经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的器具，
如今变成了珍贵的文物，还有那些精美的瓷器、字画，
我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那个朝代的风云变幻，也看到了萧鹤卿的一生。
在展览的最后，我看到了一段关于萧鹤卿的特别介绍，
上面写着，萧鹤卿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国家繁荣昌盛，
但是他却在某一年的冬天突然驾崩，此前毫无征兆，
更令人惊讶的是，他死后并没有被葬在皇陵，
而是被秘密送出城外，安葬在了一处偏僻的农家庄子里。
那里，正是他和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他居然在我死后的第三年，就驾崩了？
我没有想到，眉头簇了起来。
可是想想，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放不下我，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后悔了。
迟来的深情，就像凋零的花朵，
早已失去了它原本的颜色和芬芳。
而在那个世界彻底死亡的我，更不会在意这些虚妄的东西。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一转头，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男人，他和二十岁时的萧鹤卿长得一模一样，连眼神都如出一辙。
我愣住了，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脑海中一片空白。
我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
他也同样注视着我，眼神中有一种激动、憧憬，和喜悦。
但也许，是我看错了。
片刻之后，我还是选择了离开。
我静静地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停留，也没有说话。
萧鹤卿看着我从他的身边走过，
激动的神情收回，只剩下落寞。
他用三十年阳寿换来的相逢，只有匆匆一面。
但是，也是值得了。
看着这个他从未见过的世界。
看着门外双手紧握的我和江晏，他终于明白，高僧说的是真的。
我在另一个世界，开启了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陛下，三十年阳寿，只能维持您在这个世界停留半个时辰，咱们该走了。”
高僧的声音在萧鹤卿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慈悲和怜悯。
萧鹤卿平静地落泪，他看着我和江晏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会过得幸福吗？”萧鹤卿哽咽着问。
高僧叹了口气，说：“至少比当初要幸福。”
“在这里，她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没有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皇权的压迫，也没有那么多身不由己。”
萧鹤卿愣住了，
他终于明白，他从来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权力，
却一次次因为他的利益去牺牲我的利益。
他亏欠我的，又岂止那么一点点呢？
用三十年阳寿换来的匆匆一面，终究是画上了句号。
倏地一道金光从博物馆外的天空中闪过。
我像被什么东西揪住，猛地向回望去。
“你在看什么？”江晏好奇地问道。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抬看了看天空，阳光依旧灿烂。
“没什么，我们走吧。”我挽着江晏的手臂，离开了博物馆。
萧鹤卿说的很多话，做的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但我记得一句，那就是，人永远不要回头，应该往前看。
是啊，真正的幸福，只在前方等待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