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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辰时的日头爬上花窗,沈月昭立在库房阶前,看陆家管事将朱漆箱笼挨个启封。

陈嬷嬷捧着账册念得口干,念到“腊月采买青葛布二百匹、桐油五十瓮”时,沈月昭忽然出声:“陆家修宗祠不过耗了十瓮桐油,怎么祖坟修缮用得了这许多?”

“夫人有所不知……”陈嬷嬷咳嗽两声,枯瘦的手指迅速合上账册,“大悲寺的禅师来瞧过,说祖坟东侧的柏树遭了雷击,恐要挪动七座棺椁重新下葬。”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啊……

沈月昭心底冷哼一声,这老仆真当她是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姑娘,竟然拿这样的理由来搪塞。

上辈子这位陈嬷嬷跟在老太太身边,明面上没做过什么伤害她的事情。可暗地里各种阻挠她查账,害得她只能用自己的嫁妆补亏空。

现在想来这嬷嬷肯定中饱私囊了。

“嫂嫂可知,这桐油浸过的青葛布,防潮倒是极好。”竹青色襕衫掠过箱笼,男子尾音浸着三分慵懒。

他斜倚着半开的樟木箱,指尖挑起一截浸透桐油的葛布,“若是裹着新米顺运河而下,能保三月不霉。”

“二叔说笑了。”她退后半步。

新妇入门,府上男丁都有意避着,偏偏这陆明渊好似全不在意。陆家大房二房虽然分府别居,可是仅一墙之隔。他不好好地在二房待着,白日间却跑到大房来闲逛。

昨日他勘破“义商”的事却没有揭穿,又在喜堂上出言替她解围,沈月昭本来想好好向他道谢的。

只是这吊儿郎当的模样……

她不由又打量一眼,他眉眼生得与陆明允五分相似,只是陆明允端方自持,而这位少年郎唇角却总噙着抹讥诮的笑,瑞凤眼尾迤逦如工笔勾描,在清俊里酿出三分秾丽。

确实当得起“风流倜傥”四个字。

“嫂嫂这般盯着,可是要将我脸上盯出个漕运图来?”他戏谑到,饶是沈月昭一向冷静自持,听到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种话,耳根倏地红了。

登徒子!这跟当众调情有什么分别?!

“二爷不愧是船舶修造的行家,”她退开半步,语调里带了三分讥诮,“开口闭口都是漕运,当真巧思通神。”

正是昨日他在喜堂所言。

“嫂嫂谬赞了。我不过挂个名罢了。营造之事我无须插手,只需做个富贵闲人便好。”

陆明渊瑞凤眼微微眯起,却并不恼怒,眼角笑意更深。

“二叔。”元朗不知怎的来了这库房门口,奶声唤着就往陆明渊怀里扑,陆明渊笑着摸出块松子糖逗他,抱着他往前院去了。

“夫人见谅,小少爷非要来这儿。”乳母垂首告罪,却拿眼角余光觑着沈月昭的神色。

“不妨,你去伺候吧。”沈月昭不动声色,心知又是老夫人的伎俩。

“对了,陈嬷嬷。”看着乳母追着元朗走远,沈月昭突然出声问,“陆二爷不用上朝么,怎么这么闲?”

这话她早就想问了,上辈子她死之前,听说陆明渊已经做到了市舶司分司提举,常驻明州。

大宁与姜国划江而治,定都越州。若说江南水道漕运关乎民生命脉,那么两江贸易更是关乎两国的微妙关系。

虽然敌对,但两边民间常有贸易往来。当朝天子奉行堵不如疏,便常由天子心腹兼管市舶司,掌管海外贸易征税。

这是个富得流油的肥差,还可接触敌国情报网。官家表面派陆明渊外任明州,其实早已为他回朝越州铺路。

沈月昭的母亲是没落官宦之女,幼时她曾被寄养在外祖家中一段时间,因此从小对朝堂之事,也算耳濡目染。

“二爷这是在丁忧期间呢,三年还未期满。”陈嬷嬷附耳过来,神神秘秘,“咱们上一位夫人,和二房的老夫人,前后脚走的。”

丁忧期间不得为官,三年期满再听朝廷调遣。这无疑对陆明渊的仕途有极大的影响。

沈月昭背后窜起一阵寒意,她想起陆明渊的母亲。那个温良沉默的陆二老夫人。

陆二老爷走得早,她嫁进来就没见过,只见过他留下的一房妾室,就是陆二老夫人。

因为陆二老爷正妻早逝,只有这一房妾室,且她儿子陆明渊又有出息,因此人人都尊称她一声陆二老夫人。

前世见她最后一面时,她身子骨还很硬朗。怎么前脚自己刚死,她就病逝了?

沈月昭直觉这不是个巧合。

晚饭后,沈月昭倚在美人榻上绣着给元朗的布老虎。金线才勾到虎须,烛火忽然一晃,陆明允的影子已笼住绣绷。

“库房湿气重,夫人不必再劳神。”他嗓音温润,语气却带着压迫感,“明日将库房钥匙交还母亲吧。”

沈月昭仰头望他,刻意颤声道:“郎君说的是,只是母亲今晨还夸儿媳理账勤勉……”

陆明允擒住她手腕的力道蓦地加重,沈月昭嗅到他袖口飘来的焦苦气,好像是生丝焚烧的味道。

“月容。”他忽然唤三妹的闺名,“听话。”

烛火映得沈月昭白皙的皮肤似暖玉一般,泛着蜜色。

陆明允的神情忽然变得温柔,眉眼间的冷峻化开了些。擒着她的手松开,抚上她颈间。

“郎君,”沈月昭突然绷紧了身子,“您忘了吗,妾还在给姐姐守孝。”

陆明允的动作忽地顿住,眼底雾气倏然散去。

沈月昭看到他扫兴的表情,松了口气。

“那你好好休息,”陆明允转身离去,袍角扫翻绣筐,金线缠着银针滚了满地,“记得,明日将库房钥匙交还母亲。”

“且该预备着三朝回门了。”

说完他推门离去,门扉开合间漏进的春寒让沈月昭不由打了个寒战。

“姑娘做什么又赶姑爷走。”云织一脸疑惑。

“没什么,他不配在我这儿睡罢了。”

沈月昭觉得自己月容妹妹的清白之躯,切不可被这头猪拱了。

她又回忆起刚才陆明允看她的神情,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不由疑惑起来。

她虽然和月容同母,但她们俩长得并不相像。月容像母亲,风流袅娜,而月昭像父亲,更多了点儿沉稳端庄。

可惜男人不喜欢。

至少渣男陆明允不喜欢她。这是她上辈子非常确定的事。

所以他绝不是在透过月容的脸看她沈月昭。

她又想起那幅并不是自己绣的肚兜,脑子里忽然乱得很。

他到底在看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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