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后第五,沈清辞终于能不用搀扶,自己慢慢地、一步一挪地移到屋外门槛处坐下。
身体依旧虚弱得像一张浸透水的薄纸,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下腹深处未愈的伤口,带来闷钝的刺痛。失血过多导致她眼前时常发黑,耳鸣阵阵,手脚也总是冰凉的。但比起前几天濒死般的昏沉,意识总算清晰了许多。她知道,必须强迫自己活动,哪怕只是晒一晒太阳——如果这惨淡的冬阳也算阳光的话。
漱玉轩的院落在她眼前完全展露。比记忆中更加破败,也更加……空旷。一种被世界彻底遗弃的空旷。正屋三间,墙体歪斜,窗棂残缺;东厢房彻底坍塌,只剩下半截断壁和一堆碎瓦烂木;西边所谓的厨房,只是个半敞的棚子,土灶裂着大口,像在无声嘲讽。院子里铺地的青砖早已碎裂不堪,缝隙里倔强地钻出枯黄倒伏的野草,几丛经年的蒿草长得比人还高,在冷的北风中发出飒飒的悲鸣。墙角堆着小山般的瓦砾,混杂着破碎的陶罐和朽烂的木料。那口废井,井台布满墨绿色的湿滑苔藓,断裂的井绳垂落,在风里轻轻晃荡。
唯一让她目光停留的,是院墙下、瓦砾缝隙里、废井旁那些看似杂乱却形态各异的野草。枯黄的,半青的,贴着地皮的,匍匐蔓延的。
生存的希望,或许就藏在这些不起眼的绿色里。
“春桃,”她唤道,声音比前两有了些力气,但仍显沙哑,“把昨天你找到的那些野草,还有我们今天新发现的,都拿过来。”
春桃应了一声,很快从厨房棚子角落捧来几把用破布垫着的植物。有些是昨辨认过的车前草、老荠菜、蒲公英,还有些是新摘的:叶子细长如韭菜、但更坚韧、边缘光滑的;贴着地面生长、叶片肥厚呈莲座状、边缘有波浪形钝齿的;以及一些枯的、带着小刺球的蒿草杆子。
沈清辞仔细辨认。意识深处的知识库与原主的草药记忆相互印证。
“这个,”她指着那细长如韭菜的,“可能是野蒜,或者类似的藠头,有辛辣味,可以当调味,也能散寒。” 她又指向那莲座状的厚叶草,“这个……像是马齿苋,不过季节不对,叶子也老了,但晒或许有点清热利湿的效用。” 至于那些带刺球的枯蒿,“可能是茵陈或者青蒿的残留,若是春天嫩苗,倒是清热退黄的好东西。”
崔嬷嬷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娘娘,这些野草……真能吃?能用?” 她语气里半是希冀,半是怀疑。宫里的贵人,哪里认识这些路边的杂草。
“能不能吃,要看怎么用,也得尝过才知道。” 沈清辞很谨慎。很多草药有一定毒性,需要炮制或掌握剂量,食用植物也可能因环境或个人体质引起不适。“春桃,先把这些分开,野蒜和马齿苋的叶子洗净,用滚水……尽量烫熟。车前草和蒲公英的叶子也挑嫩的烫一些。我们先试试。”
“那这些老杆子和枯草呢?” 春桃问。
“留着,晒。” 沈清辞道,“或许以后能用上。” 在没有其他药物的情况下,任何一点可能的药材都不能浪费。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隔着东边那道坍塌了一半的矮墙,清晰地传了过来。咳嗽声持续了很长时间,中间夹杂着痛苦的喘息和呕吐声,听得人心头发紧。
春桃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低声道:“就是隔壁院子,这两天咳得更厉害了。听着……怪吓人的。”
崔嬷嬷也面露忧色:“这冷宫里头,病气重,若是过人的痨病什么的……”
沈清辞却静静听着那咳嗽声。作为医学生,她本能地在分析症状:咳嗽剧烈,带痰,气促,有呕吐感(可能是剧烈咳嗽引起),病程听起来不短。风寒入里化热?肺痈(肺脓肿)初期?还是更麻烦的肺痨(肺结核)?仅凭咳嗽声无法判断,但此人病得不轻,且缺乏医治,在这冷宫恶劣环境下,凶多吉少。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旋。原主记忆里,冷宫妃嫔虽被遗忘,但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偶尔也会有最低等的医官或药童被派来处理“紧急情况”(通常是有人死了),但态度敷衍,药石低劣。隔壁这人,显然没得到任何像样的诊治。
风险很大。接触重病者可能被传染,也可能被对方或其背后可能的关系网牵连。但……如果她能设法缓解甚至治好对方的病呢?
这不仅是一条人命,也可能是一个机会。一个在冷宫建立最初人脉、展示价值、甚至获取信息的机会。当然,前提是对方值得救,且不会反咬一口。
“春桃,”沈清辞下了决心,“等会儿,你悄悄过去,看看隔壁院子门是否开着,或者有没有人能听见你说话。不要进去,就在墙边或者门口,试着问一句,是否需要帮忙?就说……我们这边有点晒的艾草,或许能熏熏屋子,去去病气。” 艾草烟熏有一定消毒驱虫作用,也是民间常用之物,这个借口不算突兀。
春桃脸色白了白,有些害怕,但在沈清辞平静目光的注视下,还是点了点头。
午后,王瘸子送饭来。依旧是雷打不动的硬窝头和清汤寡水,但今,篮子里多了一个用油纸松散包着的小包。崔嬷嬷接过时,手指微微一沉。
王瘸子没多话,眼神瞟了沈清辞坐着的方向一眼,低声道:“米实在难弄,这点红糖……是我婆娘以前留下的,你们先应应急。鸡蛋……再缓缓。” 说完,也不等崔嬷嬷道谢,匆匆走了。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大约二三两颜色暗红、结成块状的红糖。品质粗劣,杂质不少,但在此时的沈清辞眼中,不亚于救命的仙丹。红糖能快速补充能量和铁质,对产后血虚的她至关重要。
“烧点热水,化开一点红糖,大家都喝一口。” 沈清辞吩咐。崔嬷嬷和春桃连劳累惊恐,也需要补充体力。至于孩子,暂时只能继续用极稀的米汤和一点点化开的糖水对付。
有了这点红糖打底,沈清辞感觉冰冷的身体里似乎注入了一丝暖流,精神也振作了些。她让春桃将烫过的野蒜和马齿苋拌上一点点珍贵的盐(也是之前用一点碎银角子跟王瘸子换的),尝了尝。野蒜辛辣微甜,马齿苋口感黏滑微酸,虽然粗粝,但总算是有了一点蔬菜的滋味和维生素来源。车前草和蒲公英叶子烫过后苦涩味稍减,但口感依然不佳,沈清辞只让她们少量食用,主要是看身体反应。
暂时没有出现腹泻或不适。这是一个好信号。
傍晚时分,春桃按照吩咐,忐忑地去了隔壁院子。过了约莫一刻钟,她小跑着回来,脸上带着紧张和一丝惊奇。
“娘娘,”她喘着气,“隔壁院子门没锁,我喊了两声,有个宫女出来,瘦得跟柴火似的,眼睛都抠进去了。我说我们有艾草,可以帮忙熏熏去病气。她开始很防备,后来里头咳嗽声又响了,她才犹豫着说……说她们主子咳得厉害,几天没怎么进食了,若是……若是有祛痰止咳的土方子,或许可以试试。但她说,她们什么都没有,给不起酬谢。”
沈清辞沉吟片刻。“知道是哪位主子吗?”
春桃摇头:“那宫女没说,我也没敢多问。不过听她口气,好像主子以前位份不低,性子也挺……挺厉害的,只是如今病得没力气了。”
位份不低,性子厉害……沈清辞在原主记忆中搜索。冷宫里哪位妃嫔符合这个描述?原主被打入冷宫时间不长,且自身难保,对其他人了解甚少。
“去把晒着的那些蒲公英和车前草叶拿一点,还有今天摘的、没烫过的鲜车前草也拿几株。” 沈清辞道,“再包一点点红糖,指甲盖大小就行。告诉她们,鲜草捣烂取汁,兑温水喝,可以试试清热化痰。叶用热水泡着当茶饮。红糖给病人含一点,润润喉,提提气。记住,只是土方子,不一定管用,让她们自己斟酌。”
这已经是沈清辞在目前条件下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帮助。蒲公英、车前草都有清热利尿、一定程度上缓解肺部热咳的作用,红糖能提供能量。药性平和,即便不对症,也不至于立刻吃出大问题。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试探,一个建立联系的开始。
春桃依言包好东西,又去了隔壁。这次耽搁的时间稍长。回来时,她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脏污的粗布袋子。
“娘娘,东西给了。那宫女起初不敢接,后来还是拿进去了。过了会儿,她出来,把这个给了我,说是……说是她们主子给的谢礼,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让您别嫌弃。” 春桃把布袋子递给沈清辞。
沈清辞打开袋子,里面是几颗瘪发黑的枣子,还有一小包……种子?看起来像是花种或菜种,混杂着土,品种难辨。最底下,居然还有一块拇指大小、边缘磨得光滑的青色石头,不像玉,倒像是普通的鹅卵石。
礼轻,甚至有些寒酸可笑。但在冷宫,这几颗可能存放了很久的枣子(或许能煮水补血),一小包不知能否发芽的种子,一块或许用于压纸或仅仅是纪念的石头,却透露出一种复杂的意味:对方并非全然冷漠索取,而是在尽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与尊严,同时也是一种谨慎的回馈与试探。
“收起来吧。” 沈清辞将袋子递给崔嬷嬷,“枣子留着,万一需要时用。种子……等开春看看能不能种。石头……” 她拿起那块青色鹅卵石,触手冰凉光滑,“先放着。”
夜色再次笼罩漱玉轩。比前两夜更冷,风从破洞呼啸而过,如同鬼哭。但屋子里,因为白天晒了被子(虽然依旧薄硬),又喝了一点红糖水,似乎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两个孩子被包裹得严实些,睡在垫了更多草的旧木箱里,哼唧声也少了些。
沈清辞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风声,思考着下一步。野草的初步利用打开了食物和草药的思路,与隔壁病人的接触迈出了人际交往的第一步。但这些都是权宜之计,基太脆弱。王瘸子的“帮助”不可持续,红糖终会吃完,野草也有季节限制。孩子的营养问题迫在眉睫,她自己的身体恢复更是缓慢。
必须找到更稳定、更可持续的生存之道。
她的目光在黑暗中,似乎穿透了屋顶,望向那浩瀚的意识知识库。那里有无数超越时代的知识,但如何将它们转化为眼前实实在在的生存资源,需要巧思,需要材料,更需要时间。
而最缺的,就是时间。
隔壁的咳嗽声,又在深夜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比之前似乎沉闷了一些,不知是不是那点蒲公英汁和红糖起了些许作用,还是心理安慰。
沈清辞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明天,她要尝试清理那口废井。如果有水,很多事才会成为可能。
生存的战役,才刚刚开始。每一株野草,每一口净的水,每一次谨慎的交流,都是她必须夺取的阵地。在这片被血与泪浸透的荒庭里,她要让生机,从最卑微的缝隙中,一点点挣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