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是泼翻的浓墨。
沈厌迟没睡。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烛火被他调得很小,小得只够照亮桌案上那一尺见方的区域。光晕昏黄,堪堪勾勒出他握笔的手——稳得吓人,没有一丝颤抖。
他在写字。
不,不是在写。是在“复刻”。
笔尖舔过特制的墨,墨色沉黑,微带赭石光泽——这是枢密院专用“铁券墨”的独有颜色,存放三年以上的批文,褪色后正是这般模样。墨是他自己调的,用老墨锭细细研磨,加了微量铁粉和靛青,再以文火慢熬收水分。气味、色泽、写在官宣纸上的渗透度,他试了十七次,直到最老道的装裱师傅也看不出新墨旧墨的区别。
纸,是真正的枢密院存档副页用纸。边缘有极细微的毛茬,手感略糙。这纸他搞来三张,废了两张。最后一张,铺在桌上,下面垫着数层吸水的细棉布和软毡——模拟枢密院存档时,底下垫着无数旧文书形成的柔软触感。笔锋落下去,力道透过纸张,反馈回来的“声音”和阻力,必须和前世记忆里那份他偶然瞥见的真档,一模一样。
他在伪造一份《北境兵权临时移交枢密院备案书》。
听着简单?放屁。
这东西,比直接伪造圣旨还难。圣旨讲究的是气势堂皇,格式固定,玉玺难仿,但人心敬畏,往往不敢细看。枢密院的备案文书?那是给真正的行家、老吏、刀笔虫子们看的!每一个用词,每一处空格,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的墨点大小,都有不成文的规矩。错一点,就是破绽。错两点,就能要命。
沈厌迟的笔,动得很慢。
他不是在“写”内容,内容他早已倒背如流。他是在“画”出前世记忆里,那位以严谨刻板著称的枢密院老书记官“张铁笔”的笔迹。张铁笔写字有个习惯,竖笔的末端会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向左回钩的微小顿挫,像是写完忍不住要再确认一下。横笔起势略飘,收势却沉。这些特征,太细微,细微到连张铁笔自己都未必察觉。但沈厌迟知道。前世最后几年,他在刑部大牢里,闲着也是闲着,把能接触到的所有朝廷要员的笔迹习惯,都拆解、分析、刻进了脑子里。那时候想的是翻案,现在,用来人。
笔尖沙沙。
“兹有北境戍边大将沈厌迟,因旧伤复发,心神耗损,不堪军务……”开篇是标准套话,承认自己“不行了”。字字泣血,句句卑微。沈厌迟写着这些贬损自己的词句,眼神却平静得像冻了千年的寒潭。情绪?那东西早在他重生第三夜,就和着血烧成了灰。他现在是个执行复仇程序的机器,每一笔,都是程序输出。
关键的,是后面。
“特奏请陛下恩准,暂将北境狼山、黑水、玉门三关防务,及麾下飞熊、陷阵、先登三军指挥权,移交枢密院统一调度,待臣稍愈……”
这里,他开始“加料”。
“接掌将领”名单,他一共列了九个人。前六个,是中立的、或者明面上和各方都没牵扯的宿将。名字、官职、籍贯,分毫不差。第七个开始,味道变了。
第七个:**“昭武副尉,王铮。”**
王铮是谁?太子东宫侍卫副统领王猛的亲弟弟,三个月前刚刚被太子通过吏部的关系,“平调”到北境后勤衙门,挂了个闲职,毫无战绩。按规矩,这种资历,名字绝不可能出现在如此重要的“接掌”名单里。
沈厌迟把他写进去了。用的是枢密院标准楷体,混在一堆名字中间,毫不显眼。
第八个:**“骁骑尉,赵广。”**
赵广,太子娘的儿子,在边军里混了八年,仗没打几场,升迁却快得诡异,明眼人都知道是太子的钱和关系在铺路。他也在名单里。
第九个:**“宣节校尉,李庆。”**
李庆,太子妾室李氏的兄长,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去年才塞进北境军镀金。他也在了。
这三个名字,像三淬了毒的针,被沈厌迟用最平静的笔触,绣进了这朵看似合规的锦绣文章里。
太子看到这三个名字会怎么想?
他会汗毛倒竖!
这三个人的身份,是太子暗中安、准备未来掌控部分北境军权的“暗棋”!是绝密!除了太子和几个绝对心腹,没人知道他们和太子的真实关系!现在,他们的名字,竟然出现在皇帝批准、枢密院备案的兵权移交文书上?还是“接掌”实权的位置?
这意味着什么?
只有一个答案:皇帝早就知道了!皇帝不仅知道,还要借着这次沈厌迟“交权”的机会,把这几个太子的人,明晃晃地摆到台面上,然后……下一步是什么?是考察?是捧?还是……直接找个由头,砍了?
太子的多疑,会像野火一样烧起来。
但这还不够。沈厌迟要的不是太子怀疑,是太子确信,是太子恐惧到骨子里!
他继续往下写。
到了“防区轮换及警戒等级”条目。这里通常是枯燥的军务条文,写清楚哪支军队什么时候换防,警戒级别调到几等。
沈厌迟在这里,用上了只有太子核心圈才懂的“时间暗语”。
太子系内部传递绝密消息时,会用特定节气的别称,或者某些古籍的页码,来指代行动期。比如,“龙抬头”可能指二月初二,“孟陬”指正月,“《吕览》第八卷”可能指初八子时。这套东西,是太子妃的家族,一个书香门第搞出来的,自以为雅致隐蔽。
沈厌迟前世,是在太子被废后,抄检东宫时,才从一堆废纸里拼凑出这套密码的零碎规则。现在,他把它用上了。
他在文书里写:“狼山关所部,应于‘孟陬之晦,星见翼轸’时,完成与玉门关戍卒之轮换,警戒提升至甲等。”
“孟陬之晦”,按那套密码的变体解法,指正月最后一天。“星见翼轸”,是夜间某个特定时辰。连起来,就是一个精确到时辰的时间点!
而这个时间点,恰好是太子和某个草原部落密使约定“试探性越境扰,制造边患”的同一时间!
太子看到这里,会直接炸掉!
皇帝连这个都知道?!连这个绝密行动的具体时间都知道了?!还他妈的写进了正式备案文书?!这哪里是备案?这分明是警告!是摊牌!是皇帝指着太子的鼻子说: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看着呢。你的人,我列出来了。你的小动作,时间我都掌握了。现在,我把这些都备案了,下一步,是不是该清算了?
恐惧,会瞬间吞噬太子的理智。
沈厌迟写完最后一个字,停笔。
他轻轻吹了吹未的墨迹,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枚小小的铜印——这是他据前世记忆,用失蜡法自己铸的,模仿的是枢密院存档专用副印。真正的印,右下角有一道极细微的、因为常年磕碰形成的缺口,只有发丝的十分之一那么宽。沈厌迟的铜印,在同一个位置,用细锉刀磨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缺损。
蘸上朱砂印泥。
压下去。
“啪。”
一声轻响。鲜红的印文落在纸面,印文的右下角,那处细微的缺损,在烛光下几乎看不见,但若用放大镜仔细看,或者用薄纸覆盖拓印,就能发现那一点点不圆润。
完美。
沈厌迟拿起这张墨迹已的文书,对着烛光看了片刻。纸上的每一个字,都散发着冰冷的意。这不是文书,这是一把刀,一把挑拨太子和皇帝父子关系的刀,刀柄递给了宰相,刀刃却对准了太子的心窝。
他小心地将文书卷起,塞进一个普通的、用来装旧书的硬纸筒。纸筒外面,甚至沾了点灰尘和霉斑。
然后,他走到书房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旧书架,上面堆满了杂书。他抽出一本厚厚的《胤朝地理志》,书页中间已经被挖空,正好能放进那个纸筒。他把纸筒放进去,书合上,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蜡烛。
书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极远处传来的、模糊的更梆声。
沈厌迟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他的计划已经启动,毒药已经下好,现在,只需要等待药性发作。
***
接下来的三天,沈厌迟“病”得更重了。
他几乎不出房门,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送进去的饭菜,大半原封不动地端出来。偶尔有眼线“瞥见”他,他不是对着窗外发呆,就是趴在桌上,身边倒着空酒壶。
“废了,真的废了。”眼线们偷偷交换着眼神,把消息传回各自的主子。
宰相府的眼线“李账房”,格外活跃。他借着核对沈厌迟名下一些边缘产业账目的机会,频繁出入书房的外间。沈厌迟“昏昏沉沉”,对他几乎不设防。
第四天下午,李账房“偶然”发现,那本《胤朝地理志》似乎被人动过。他趁沈厌迟被“郎中”诊脉、内间一片忙乱的时机,鬼使神差地抽出那本书,入手就觉得重量不对。轻轻一抖——
一个硬纸筒掉了出来。
李账房的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他做贼似的左右看看,迅速捡起纸筒,抽出一看,只瞥见开头“北境兵权……”几个字,就吓得魂飞魄散!这是能要命的东西!
他想放回去,但手指抖得厉害。放回去?不!这是天大的功劳!宰相大人梦寐以求的,就是抓住沈厌迟和皇帝、太子任何一方勾结或背叛的确凿证据!这份东西……不管内容是什么,只要是沈厌迟藏起来的,就价值连城!
贪念压倒了恐惧。李账房一咬牙,把文书飞快地塞进自己贴身的内襟,把空纸筒塞回书里,书回书架,然后强作镇定,继续拨弄他的算盘。手指冰凉,算珠被他拨得噼啪乱响,像是在敲打他自己的丧钟。
当天夜里,这份文书,就出现在了宰相林甫之的密室书桌上。
林甫之戴着老花镜,就着明亮的鲸油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越读,他的脸色越古怪。先是疑惑,然后是恍然,最后,嘴角竟慢慢勾起一丝冰冷、残忍、又带着无尽嘲讽的笑意。
“妙啊……妙啊……”他放下文书,喃喃自语,“沈厌迟啊沈厌迟,你真是条走到绝路、反口要咬死所有人的疯狗。不,你不是疯狗……你比疯狗可怕多了。你这是……要借我的手,去烧太子的房子啊。”
他看懂了。不是全部,但足以看懂那份名单和那个时间点的恶毒。沈厌迟想什么?挑拨离间?借刀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东西,对太子来说,是致命的毒药!而对皇帝来说……如果作得当,也能变成一刺向太子的矛。
“李账房,”林甫之声音平静,“做得不错。赏五百两,去南边的庄子休息几个月,管好自己的嘴。”
“谢相爷!谢相爷!”李账房磕头如捣蒜,满心劫后余生的欢喜,却不知自己离“被休息到死”已经不远。
林甫之拿起文书,又看了一遍。然后,他叫来最隐秘的死士,低声吩咐:“把这份东西……‘不小心’让东宫詹事府那个我们收买的小吏看到。记住,要‘不小心’,要看起来像是他机灵,自己偷到的。”
“是。”
死士领命而去。
林甫之靠在太师椅上,闭上眼。书房里只剩下他悠长的呼吸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一场由沈厌迟编剧、由他导演、由宰相“热心”推送的好戏,正式开锣。
***
东宫,太子书房。
太子萧景琰,这几天心情很不好。沈厌迟那边“废了”的消息,让他最初有些快意,但快意过后,却是更深的烦躁。一条没用的疯狗,死了也就死了,但疯狗留下的权力真空,父皇会交给谁?老四?老七?还是……直接收回去?
他正烦躁地踱步,詹事府一名他颇为赏识的年轻属官,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求见,说有十万火急、关乎生死存亡的要事禀报。
“说!”太子不耐。
那属官噗通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一份被汗水浸得边缘发皱的文书。
“殿、殿下……下官……下官无意中,从、从枢密院流转的废档里,发现了这个……不敢隐瞒,特、特来呈报……”
太子皱眉,接过文书,不耐地扫了一眼标题。
《北境兵权临时移交枢密院备案书》?
他的心猛地一跳。沈厌迟交权的事,他知道,父皇跟他提过一嘴,说是沈厌迟自己请求的,算是识相。他当时没太在意,一条废狗的兵权,交了也就交了。
可是……备案书?这么快就出来了?还流到了詹事府?废档?
他展开文书,快速浏览。
前面那些沈厌迟自污请罪的废话,他看得直想冷笑。装,继续装。
目光扫到“接掌将领”名单。
第一个,正常。第二个,正常……第六个,正常。
第七个:王铮。
太子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针扎了一样!
王铮?!他怎么在上面?!谁把他写上去的?!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属官。属官吓得浑身发抖,头埋得更低。
太子强迫自己继续往下看。
第八个:赵广。
第九个:李庆。
轰——!
太子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耳边嗡嗡作响,血液一股脑地往头顶冲!拿着文书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不住地颤抖!
王铮!赵广!李庆!
这三个名字,像三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球上!烫在他的心尖上!
他们……他们怎么会……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这是枢密院的正式备案文书!是盖了印的!是皇帝看过、同意了的!
皇帝知道他们!
皇帝不仅知道他们,还把他们列在了“接掌”沈厌迟兵权的名单里!
为什么?!父皇想什么?!把这三个他的人,放到明处,放到火上烤?下一步呢?是不是就要查他们怎么进的北境军?是不是就要顺藤摸瓜,查到他头上?!是不是就要借此机会,清洗他在军中的势力?!
太子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上青筋暴起。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不……不会的……父皇不会这么绝……我是太子!我是储君!
他拼命安慰自己,可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扫。
然后,他看到了“防区轮换”那条。
“应于‘孟陬之晦,星见翼轸’时……”
这句话,像一道九天雷霆,精准无比地劈在了太子的天灵盖上!
“孟陬之晦,星见翼轸”……“孟陬之晦,星见翼轸”……
这个时间点!这个用他们太子系内部密码标示的时间点!正是他和阿史那部密使约定的行动时间!是绝密中的绝密!
父皇……连这个……也知道了?!
文书上,白纸黑字,写着这个时间!写着要在这个时间“提升警戒至甲等”!
提升警戒至甲等……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边关会像铁桶一样!意味着他派去“制造摩擦”的人,会一头撞在铁板上,死无全尸!意味着,他私下勾结外邦的把柄,会被皇帝抓得死死的!
这不是备案!
这是通牒!是皇帝对他这个太子的最后警告!是皇帝在告诉他: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里。你的人,我登记造册了。你的阴谋,我掌握时间了。现在,我给你“备案”了。下次,就是清算!
“噗——!”
一口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太子死死捂住嘴,鲜血还是从指缝里渗了出来!他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
“殿下!殿下!”属官惊恐地尖叫。
“滚……滚出去!”太子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暴怒,“今天的事,敢说出去一个字……诛你九族!”
属官连滚爬爬地逃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太子一人。他扶着桌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他看着手中那薄薄的几页纸,却觉得重如千钧,压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烛火跳跃着,映着他惨白如鬼、扭曲狰狞的脸。
“父皇……父皇……”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绝望,和一丝被至亲背叛的、刻骨的怨恨,“您就这么……容不下我吗?就这么……急着要清洗我的人?为那个位置……您连儿子都不要了?”
恐惧到了极致,就会转化为毁灭一切的暴怒。
“好……好……好!”太子猛地直起身,眼中最后一点犹豫和侥幸彻底烧成了灰烬,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你要清我的人?你要断我的路?你想废了我?没那么容易!”
他死死攥着那份文书,指甲掐进了掌心,鲜血直流,却浑然不觉。
“沈厌迟……”他念着这个名字,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淬着毒,“你这条老狗……临死了,还要反咬我一口?这份东西,是你递上去的吧?是你向父皇摇尾乞怜,出卖了我,换你一条狗命?好……很好……”
他走到烛台边,将文书的一角凑近火焰。
火苗舔舐着纸张,迅速蔓延,贪婪地吞噬着上面的名字、时间、以及那精心设计的、指向死亡的“错误”。
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太子那双因恐惧和仇恨而彻底猩红的眼睛。
“你以为,交了兵权,装疯卖傻,就能苟活?”太子看着文书化为灰烬,声音冷得像里吹出来的风,“做梦。你先出卖我,就别怪我……送你全家,早点下去团聚!”
“来人!”他厉声喝道。
书房门无声打开,阴影中,闪出几名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黑衣侍卫。
“沈厌迟那边,‘病’得够久了。”太子背对着他们,声音平静下来,但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意,“该让他‘病逝’了。做得净点,像那么回事。还有……他府里那个刚娶的北漠郡主,看着碍眼,一并处理了。做得……惨一点。”
“是!”黑衣侍卫领命,再次融入阴影。
太子独自站在灰烬前,久久不动。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仿佛一张巨大的、即将吞噬一切的网。
而距离东宫十数条街外的沈厌迟府邸。
书房里,沈厌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睁开了假寐的眼睛。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看向东宫的方向。夜空无星,只有沉重的乌云在翻涌。
他嘴角,极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棋手,看到对手终于按照他预设的路线,踏进致命陷阱时,一丝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确认。
“来了。”
他低声说,然后关上了窗。
桌上的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