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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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来了。窗外的天光,刚挪到辰时三刻的位置。沈厌迟靠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枚冰冷的铜钱——昨夜从“时空锚定仪”里抽出的那枚,刻着“此刻”。

他必须只信“此刻”。

可“此刻”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前世家破前夜书房里才会有的“雪中春信”熏香。味道一模一样。耳朵里,还残留着半个时辰前更夫张伯那变了调的报时声,和他儿子赌输三两银子的秘密。记忆在打架,感官在延迟,重生后的世界像一幅被雨水泡过的古画,边界模糊,细节渗染。

但指间铜钱的凉意,是真实的。

“公爵。”老仆在门外,声音压得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太医院王院判奉太子殿下口谕,前来问安,探视您……‘醉酒伤身’之症。”

沈厌迟闭了下眼。

第七。分毫不差。

前世,就是这个笑眯眯的王太医,指下藏着“千丝引”,脉象里埋着三十后的肝肠寸断。他当时只觉得太医按脉的时间久了些,指尖力道重了些,回头还感激太子“关怀”。三十后,他呕出第一口黑血时,北境最后一批肯为他说话的旧部,刚好被太子寻了个由头,调往瘴疠之地“戍边”。

死得无声无息,净净。

铜钱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沈厌迟睁开眼,眼底那点因为记忆重叠而产生的恍惚,像被寒风吹散的雾,瞬间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封的潭,深不见底。

“请。”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嘶哑,恰到好处地模仿着连醉三、伤了喉咙的颓唐。

***

王太医进来了。

圆脸,山羊须,官袍穿得一丝不苟,手里提着那个沈厌迟前世见过无数次、散发苦味的紫檀药箱。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眼神却像刷了油,滑溜溜的,不经意地扫过房间每个角落——扫过熏香炉,扫过散乱的酒壶,最终落在沈厌迟苍白的脸上。

“惊闻公爵身体不适,殿下忧心不已,特命下官前来。”王太医行礼,动作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还请公爵伸手,容下官请脉。”

沈厌迟没吭声,只把左手腕搭在脉枕上。腕骨突出,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微微跳动。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

王太医坐下,三手指搭了上去。指尖微凉。

诊脉。

沈厌迟能感觉到,那指尖在寻找什么。不是在找寻常的浮、沉、迟、数,而是在探某种更隐晦的、潜伏的痕迹。太医的呼吸放得很轻,几乎听不见。

就是现在。

沈厌迟调动起那身因重生而恢复不多的内力。很微弱,像风中残烛。但足够用了。前世在刑场上,为了多熬一刻,他把自己经脉的奥秘琢磨到了骨头里。他引导着那丝微弱的气息,逆行,极其缓慢、极其精细地,冲入手少阳三焦经的某个分支。

不是阻塞,是逆转。

让经气的流动,出现一种“看似通畅、实则虚浮亢进”的假象。

王太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搭脉的手指,稍稍用力。

沈厌迟屏息,将全部心神都用来控制那丝逆行的内力。额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不是因为费力,而是因为他同时要表演出“虚弱”和“内热”并存的状态。心跳被他刻意催快了几分,面颊也出一点不正常的红。

太医的手指按了又按,换了几个位置。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熏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隐约的、不知哪个眼线刻意加重的脚步声。

半晌。

王太医松开了手,轻轻吁了口气。那气息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被他迅速掩藏在一声叹息之下。“唉……公爵,您这是……肝气郁结,久而成火,虚火灼烧经脉啊。”他摇着头,捋着山羊须,“您心事太重,又连酗酒,外邪内火交攻,看似是小恙,实则已伤及本。若不好生调理,恐生大变。”

台词都和前世一模一样。

连那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嘴角向下撇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沈厌迟适时地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有劳院判……开个方子吧。”他顿了顿,眼神涣散地看向床顶,“我这身子……自己也清楚。昨夜咳了半宿,痰里……似乎有点红。”

这是加码。引导对方往“千丝引”初期最隐晦的症状上想。

王太医果然眼神一凝,旋即露出更深的“忧虑”:“哎呀!这可不是小事!下官这就开方,务必先清虚火,固本!”他起身,走到桌边,打开药箱,取出纸笔。

磨墨。提笔。

笔尖悬在纸上,他像是思索,实则余光一直锁着沈厌迟。

沈厌迟半合着眼,仿佛疲惫不堪,嘴里却含糊地、带着点病人特有的固执和昏聩,嘟囔了一句:“小时候……家里老军医说,虚火盛,得用朱砂镇一镇……院判,您看……能加点朱砂不?三钱……我心里慌得厉害。”

房间里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王太医握笔的手,定住了。他缓缓转过头,看着沈厌迟。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是惊疑?是审视?还是……计划得逞的兴奋?

朱砂。性微寒,镇心安神,清热解毒。寻常大夫开方,偶尔也用。

但“千丝引”这玩意,阴毒就阴毒在这里。它本身近乎无味无迹,混在药材里极难察觉,初期症状模仿的就是“虚火亢盛”。可它有个极其冷僻的特性——若遇到足够的朱砂,且服用者体内确实有“虚火亢盛”的病理基础(哪怕是伪装的),两者不会简单抵消,反而会在体内产生一种极细微的、短暂的化合反应。

反应的表征,就是左手小指第一指节内侧,会浮现出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淡蓝色的斑痕。

不痛不痒,七即消。

知道这个特性的人,全天下不超过五个。配置“千丝引”的西南巫医算一个,太子身边那个阴毒的老供奉算一个,前世的沈厌迟在呕血濒死、翻遍皇宫秘档后才猜到一个。

现在,他是第二个。

王太医不知道这个。太子或许知道,但绝不会告诉一个执行任务的太医。下毒者只需要知道“千丝引”无毒可察、三十必死就够了。他们不需要,也不该知道解药或反制的秘密。

所以,在太子和王太医的剧本里,沈厌迟这个“虚火亢盛”的病人,主动要求加朱砂,简直是瞌睡送枕头——朱砂清火,正好可以解释为何“千丝引”初期症状被缓解,为何三十内沈厌迟看似好转。等三十后毒发暴毙,所有人也只会以为他是“旧疾复发,病入膏肓”,谁会怀疑到三十前的一碗药?

完美。

王太医脸上的肌肉放松了,甚至浮起一丝“从善如流”的赞赏:“公爵还通药性?不错,朱砂确可镇心安神,清心火。只是用量需斟酌……”他沉吟着,笔下却不停,“也罢,您既觉心慌,便加三钱,佐以他药,当无大碍。”

他写得飞快。茯苓、白术、甘草……一连串温补平和的药材,最后,在不起眼的角落,添上了“朱砂三钱,另包,冲服”。

笔锋收住,王太医吹墨迹,将方子递给旁边的老仆:“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朱砂需研极细末,药汤送服。”他特意叮嘱,“服药后,好生静养,切勿再动气饮酒。”

老仆躬身接过,退了出去。

王太医又说了些“宽心静养”的套话,收拾药箱。临走前,他看了一眼沈厌迟苍白汗湿的脸,和那双失焦的眼睛,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旋即平复。

“下官告辞。改再来为公爵请脉。”

房门开了,又关上。

脚步声远去。

沈厌迟依旧躺在榻上,没动。汗水浸湿了内衫,贴在背上,冰凉。刚才那番内力控和身心表演,消耗极大。但他脑子里的算盘,拨得噼啪响。

戏台上半场,唱完了。

台下看戏的“眼睛”,该把消息递出去了。

***

药是在午时前后煎好送来的。黑褐色的汤汁,盛在白瓷碗里,散发着苦味和一股极淡的、几乎闻不出来的甜腥气——那是“千丝引”的味道,前世他死前闻了无数次,刻进了灵魂里。

老仆端着药,手有点抖。屋里没别人。

沈厌迟撑起身子,接过碗。碗沿温热。他看了一眼老仆,老仆迅速低下头。

“出去。”沈厌迟说。

老仆如蒙大赦,快步退走,带上了门。

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碗致命的药汤。

沈厌迟端着碗,走到窗边。窗外对着后墙,墙下,一丛半枯的竹子后面,影影绰绰,像是有人影晃了一下。不止一处。东边的月亮门拐角,西边廊柱的阴影里……都有“看客”。

太子的人,皇帝的人,宰相的人。都在等这碗药下肚,等一个结果。

他举起碗,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汤色。然后,送到唇边。

没有犹豫,一饮而尽。

药很苦,比记忆里还要苦。苦得他胃里一阵翻腾,喉头发紧。他强忍着咽下最后一口,放下碗,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然后,他走回榻边,躺下,拉过薄被盖好。

开始等。

等那蓝斑出现。

时间一点点爬。窗棂上的光影,从锐利变得柔和。熏香燃尽,空气里只剩下药味和他自己身上的冷汗味。左手小指,始终没有动静。只有心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咚,咚,咚。

会不会……记错了?会不会这一世的“千丝引”,配方有变?会不会王太医本没下毒,只是自己疑神疑鬼?

无数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往脑子里钻。重生的不确定感,再次如水般涌上。铜钱上的“此刻”二字,变得有些烫手。

不。不能乱。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想前世秘档上的每一个字,回想那老供奉得意忘形时吐露的碎片。朱砂……体内虚火假象的维持……时间……

就在他指尖微微发凉时。

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麻痒,从左手小指第一指节内侧传来。

很轻。像被最细的羽毛搔了一下。

沈厌迟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放松。他慢慢地将左手从薄被下抽出来,动作自然地搭在身侧,然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手腕。

角度刚好能让窗外某个方向的“眼睛”看到。

小指内侧,皮肤上,一块淡蓝色的、指甲盖大小的斑痕,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皮肤底层“浮”上来。

颜色很淡,像不小心染上的蓝墨水。边缘有些不规则。

但在午后偏斜的光线下,足够清晰。

沈厌迟盯着那蓝斑,看了足足三息。然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似痛苦似释然的、极低沉的呻吟,右手猛地抓住了自己左腕,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发现”了。

表演开始了。

他像是不可置信,把左手举到眼前,仔细地看。呼吸开始变得粗重,膛起伏。然后,他猛地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冲到桌边,抓起那面模糊的铜镜,对着光,再看。

铜镜里映出一张惨白的、惊恐的脸,和那抹刺眼的蓝。

“啊——!”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惊呼,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不是很高,但足够让窗外那些竖起的耳朵捕捉到。

他踉跄后退,撞翻了凳子,哐当一声巨响。他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左手死死握着小指,举在眼前,眼神绝望而空洞。嘴里发出含糊的、破碎的音节:“怎么会……蓝的……这是什么……”

崩溃。恐惧。不解。

一个骤然发现自己身上出现诡异症状的、本就“意志消沉”的将死之人,该有的反应。

窗外的“眼睛”们,动了。虽然听不见声音,但能看见身影的晃动,能感觉到那种凝滞空气中突然荡开的涟漪。

沈厌迟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沉浸在巨大的恐慌中。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内力再次被调动,极其小心地、包裹住刚刚入腹、尚未散开的毒质,将其强行约束在胃脘附近一小块区域。

不能让它真的散入血脉。哪怕有解药,哪怕能导出,伤害也是实实在在的。

他得把这毒,当成未来的“弹药”,储存起来。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沈厌迟坐在地上,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直到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和老仆迟疑的呼唤:“公爵?您……没事吧?”

沈厌迟没立刻回答。他慢慢松开握着小指的手,让那蓝斑彻底暴露在从门缝透进的光里。然后,他用一种沙哑、疲惫、带着浓浓死气的声音说:“进来。”

老仆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沈厌迟,和他左手小指上那块诡异的蓝斑。老仆倒吸一口凉气,脚步骤停。

“看清楚了?”沈厌迟抬起眼,眼神直勾勾的,像两口枯井。

老仆吓得一哆嗦,扑通跪下:“奴、奴才……”

“去。”沈厌迟打断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冷得瘆人,“告诉王太医……不,不必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累了。你出去。”

老仆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门关上,但沈厌迟知道,要不了多久,他手指上的蓝斑,他“骤然崩溃”的模样,就会变成一份份加密的情报,通过不同的渠道,飞向太子府,飞进皇宫,飞入宰相的书房。

太子的会写:“沈厌迟服药后,左手小指现诡异蓝斑,状极惊恐,疑似‘千丝引’初期隐症显现。其精神已濒崩溃。”

皇帝的眼线会写:“沈厌迟疑似中毒,症状诡谲,反应绝望。或为太子所为?其已不足为虑,然需防狗急跳墙。”

宰相的探子会写:“沈厌迟命不久矣,可利用其最后价值,榨兵权遗产。”

他们都会满意。

沈厌迟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膝盖有些发软,是内力消耗和紧张后的虚脱。他走到脸盆架前,用冷水狠狠抹了把脸。

抬起头,铜镜里那张脸,依旧苍白,但眼底那点刻意伪装出的恐慌和绝望,已经消失得净净。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冷静,和一丝极淡的、讥诮的寒意。

蓝斑在冷水下,颜色似乎更深了些。像一枚诡异的勋章,刻在指上。

他盯着那蓝斑,看了很久。然后,他走到书架旁,挪开几本厚重的兵书,从后面暗格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铁盒。打开,里面是几排细如牛毛的金针,和几个蜡封的小球。

他拈起一金针,在烛火上掠过消毒。然后,坐回榻边,撩起衣襟,露出腹部。

手指按在胃脘附近,感受着内力约束下那团阴寒毒质的位置。很微弱,但像活物一样在蠕动。

他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金针缓缓刺入皮肤,角度、深度,精确到毫厘。细微的刺痛传来,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内力顺着金针渡入,不是攻击,而是引导。像最灵巧的工匠,用无形的丝线,缠绕、剥离那团阴寒的气息。

很慢。很艰难。汗珠再次从他额角滚落,不是热的,是冷的。

他能感觉到那“千丝引”的阴毒在抵抗,在试图顺着血脉流窜。但他前世的经验,和对经脉的极致了解,形成了碾压般的控制力。

一点,一点。

丝丝缕缕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淡灰色气息,被内力包裹着,顺着金针,极其缓慢地导出体外。没有消散在空气里,而是被他引导着,注入早已准备好的、一颗中空的蜡丸之中。

蜡丸内壁涂抹了特殊的药材,能中和毒性,固定其状态。

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当他终于将最后一缕毒质导入蜡丸,迅速用蜡封死开口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房间里光线昏暗。

沈厌迟拔出金针,小腹上只留下一个细微的红点。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身体深处那阴冷的不适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后的绵软,和胃里因为药物和内力冲突带来的隐隐钝痛。

但值得。

他拿起那颗封好的蜡丸。很小,很轻,躺在掌心,温润微凉。

这里面封存的,是太子“慰问”的“心意”,是三十后肝肠寸断的死亡,是前世彻骨的仇恨,也是未来……反击时最锋利的一把暗器。

他可以将它“不小心”留在某个太子想要除掉、却又不好亲自动手的人那里。他可以让它“恰好”被皇帝的密探发现。他甚至可以,在某个关键时刻,让自己“再次中毒”,而症状,与某位显贵暴毙时一模一样。

毒,到了会用的人手里,就是棋子。

沈厌迟将蜡丸小心地放回铁盒,锁好,藏回暗格。兵书复位,严丝合缝。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自己的左手小指。

那块蓝斑,在昏暗的光线下,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再过几个时辰,就会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他知道它来过。

只有他知道,这场死亡试探,太子以为他中了招,正在走向预定好的坟墓。而实际上,毒已成了他的藏品,猎人与猎物的位置,在无人知晓的阴影里,已然调转。

沈厌迟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

暮色沉沉,压着府邸的飞檐斗拱。各处暗哨的位置,他闭着眼都能数出来。那些“眼睛”还在,但传递出去的消息,已经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

冷风吹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他拉紧衣襟,看着掌心那枚一直握着的、刻着“此刻”的铜钱。

“此刻,”他对着冰冷的空气,无声地翕动嘴唇,“我还活着。”

而且,手里多了一颗,足以在未来某个“此刻”,让某些人万劫不复的毒丸。

这就够了。

窗外的梆子声,遥遥传来。更夫换班了。

沈厌迟关上了窗,将渐浓的夜色和无数窥探的目光,一并关在外面。

房间里,最后一点天光消失,彻底暗了下来。

只有他眼底深处,那一点冰冷而灼热的光,像埋在灰烬下的炭,幽幽地亮着。

等待燎原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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