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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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张巨大的网,必须在黎明前织好。

我在办公室那张满是茶渍的地图上圈了七个红圈。

敬老院、农机站、林业局、县第二中学、环卫所、煤矿招待所,还有那个穷得叮当响却最好面子的县剧团。

这七家单位都有一个共同点:年底了,账上有还没花完的“办公经费”或“劳保结余”,但都没有现钱。

他们和百货大楼一样,陷在这个死循环里出不来。

“苏干事,你这是要搞连环套?”厉野把那一车刚卸下来的涤纶废丝扛进仓库,浑身冒着热气,像刚从蒸笼里捞出来。

那批从福建弄回来的货虽然叫“废丝”,但只要重新拉丝混纺,做出来的手套耐磨得吓人。

“这叫‘债转股’的原始版。”我递给他一块毛巾,指着地图上的红圈,“百货大楼欠我们钱,我们没法给福建那边结账。但百货大楼欠农机站拖拉机款,农机站欠煤矿煤钱,煤矿又欠剧团慰问演出费……这笔账就像贪吃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所以?”厉野擦了把脸,眼神却很亮,他听懂了。

“所以,我们不追着百货大楼要钱了。”我把钢笔帽扣上,发出清脆的“啪”声,“我们去跟农机站谈,百货大楼欠他们的三万,我们用三万块钱的加厚冬装工服抵。再去跟煤矿谈,农机站欠他们的煤钱,我们用五千双‘军属特供’劳保手套抵。”

厉野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子透着血腥味的精明:“这圈绕得大,但货走出去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跑断了腿。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货”就是硬通货。

尤其是我手里拿着百货大楼盖章的“债务转让协议”,那就像是一把尚方宝剑。

农机站的王站长看着那批做工精良的冬装样衣,摸着那厚实的内胆,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煤矿的后勤处长试戴了那双用涤纶废丝特制的防割手套,当场就想把我的手剁下来留作纪念。

七家单位,七份协议,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被我推倒。

原本死气沉沉的三角债,被红星厂这批凭空冒出来的产能给盘活了。

机器轰鸣声几乎掀翻了车间的顶棚。

林秀云带着那一帮军属嫂子,没日没夜地赶工。

她们不知道什么叫宏观经济调控,她们只知道,那些原本要烂在手里的布料和废丝,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抵债条”,而这些条子,最终又能从供销社换回面粉、豆油和肥皂。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周一的例会上,王秘书破天荒地主动给我倒了一杯水。

“小苏啊,最近红星那边动静挺大。”他把一份还带着油墨味的文件草案推到我面前,语气亲切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县里领导看了很高兴,觉得这是个路子。这不,打算给你们正名。”

我扫了一眼文件标题——《关于将红星军属生产互助组纳入街道集体所有制试点的通知》。

正名?这是招安,更是缴械。

一旦挂靠街道办,那就是集体企业,人、财、物全归街道管。

最关键的一条写在最后:原则上不再保留“军民共建”字样,以规范企业名称。

这是要把我们和军队的那层保护皮给扒下来。

没了这层皮,我们就是待宰的肥羊。

“谢谢王主任,谢谢组织关心。”我双手接过文件,脸上全是感激涕零的诚惶诚恐,“我回去一定好好传达精神,这是大好事啊!”

王秘书满意地点点头,似乎觉得我这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是太嫩,给个甜枣就能牵着走。

当晚,红星厂锅炉房。

炉火烧得正旺,映得厉野那张脸通红。

“熔了。”我指着那个刻着“红星军民共建生产互助组”的公章。

“你说啥?”厉野手里拎着一把铁锤,以为自己听错了。

“现在,马上,把它扔进炉子里。”我盯着那个铜质的印章,“明天早上,这世上不能再有这枚章。”

厉野盯着我看了足足五秒,什么也没问。

他把那个代表着我们唯一合法身份的铜疙瘩,狠狠地扔进了通红的炉膛。

“滋啦”一声,铜液融化的声音像是一声叹息。

“老赵,那个缝纫机的压脚坏了是不是?”厉野转头冲着正在铲煤的赵瘸子喊,“给我个模具,今晚给你浇个纯铜的!”

第二天上午,如同预料的那样,几辆吉普车杀气腾腾地堵住了红星厂的大门。

带头的是周振国,他身后跟着那个传说中的“打击投机倒把联合调查组”,一个个板着脸,像是来抄家的。

“有人举报你们非法集资,走私原料,搞地下黑工厂。”周振国背着手,眼神像鹰一样扫过院子里正在晾晒的成衣,“厉野,把账本和公章交出来。”

厉野正蹲在台阶上啃一个生黄瓜,闻言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他没说话,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把大门敞开到了极限。

调查组的人冲进去,翻箱倒柜。

然而,他们失望了。

账本上干干净净。

没有一笔现金交易。

所有的出入库记录全是“捐赠”、“帮扶”、“内部调剂”、“以物易物”。

这是一本典型的“共产主义”账本。

“公章呢?”周振国脸色有点难看,转头逼问厉野。

“丢了。”厉野摊开手,那双满是老茧的手上还沾着机油,“前天那场雪太大,不知掉哪个雪窟窿里了。反正我们也不是啥正规单位,就是一帮没人管的穷军属凑在一起过日子,要那玩意儿干啥?”

“你这是抗拒调查!”周振国身后的一个科员厉声喝道。

“同志,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从人群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份刚写好的信,“我们这里每一针一线,都是烈士家属的血汗。您要查,可以。但请看看墙上那些名字。”

我指着车间墙壁上那张红纸。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每个军属的名字,还有他们牺牲亲人的部队番号。

那不是名单,那是牌位。

调查组的人动作慢了下来。

在这个年代,没人敢在这个名单面前太过放肆,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孤儿寡母的面。

就在局面僵持的时候,县委通讯员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手里举着电话听筒的连接线:“周主任!县委张书记找您!急电!”

周振国接过电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是……是……我明白……我们只是例行……是!马上撤!”

他挂断电话,深深地看了我和厉野一眼,那眼神里既有不甘,也有一丝畏惧。

“收队!”

吉普车卷起一阵烟尘,灰溜溜地走了。

马副参谋长那个火爆脾气,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县委书记的案头,甚至放了狠话:“要是红星厂垮了,明年全省的退伍兵安置现场会,我就放在你们松岭县开!让全省看看你们是怎么对待军属的!”

这顶帽子太大了,谁也戴不住。

危机解除后的深夜,我和厉野爬上了锅炉房的房顶。

手里一人捧着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那是赵瘸子刚才从炉灰里扒出来的,皮焦肉黄,香得钻心。

“你早就知道他们会来这手?”厉野吐出一口白气,看着远处黑漆漆的县城轮廓。

“体制内的游戏规则,就是这么脏。”我撕下一块红薯皮,“他们要的是听话的狗,不是能咬人的狼。把公章毁了,我们就成了无形的鬼。只要人还在,只要这些军属还在,我们就谁也抓不住。”

“那以后咱们叫啥?”厉野咧嘴一笑,露出那颗尖尖的虎牙,“野砚厂?”

我差点被红薯噎住,推了他肩膀一下:“俗。”

“俗点好养活。”他大笑,笑声在寒夜里传得很远。

第二天清晨,我照例第一个到县委收发室取报纸。

在一堆《人民日报》和红头文件中,我截获了一封寄往市纪委的信。

信封上贴着那一分钱的邮票,落款歪歪扭扭地写着:“红星军属互助组全体成员”。

我心里一动,没拆开,只是对着阳光照了照。

那笔迹我很熟悉,昨晚林秀云在煤油灯下练字,练的就是这几个字。

这是一封请愿书,也是一份万民伞。

我把信揣进怀里,贴着胸口。

走出县委大门时,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供销社大楼。

周振国正站在三楼的窗户边,手里拿着望远镜,死死地盯着红星厂的方向。

而在他身后,隐约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身形很陌生,不像本地人,手里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姿态优雅而傲慢。

我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个身影,还有那种抽烟的姿势……

我迅速低下头,推着车快步离开,脑海中的“时代档案馆”开始疯狂翻动。

上一世的记忆碎片如同风暴般卷来,我必须立刻查清,1982年的冬天,到底有哪条过江龙游到了松岭县这滩浅水里。

这背后,恐怕藏着比三角债更可怕的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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