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后的剧本《临水灯影》,在三方(秦老师的艺术追求、严团长的舞台掌控、陈建业的宣传把关)的反复拉锯下,终于定稿。盲眼说书先生的台词被磨去了过于苍凉的棱角,多了几分世事洞明的豁达;佃农老陈的困境被更明确地归因于“天时”,强调了邻里互助的温情;结尾处,胡掌柜那句“货,照收;工钱,照发”的余音未绝,灯光并未完全熄灭,而是缓缓聚焦于茶馆角落一件不起眼的旧物——也许是胡掌柜用过的算盘,也许是老陈留下的一顶破斗笠——同时,极其轻微的、由现代录音设备采样的临水镇今日集市喧闹声(孩子们的欢笑、小贩的吆喝、摩托车的引擎)如远方的潮汐,隐约渗入,最终与古老的二胡余韵交融,幕布才徐徐落下。
这个结尾,既保留了历史的凝重感,又巧妙地指向了生生不息的未来,获得了陈建业的认可。
排练在老茶馆实地的“浸入”效果显著。演员们渐渐褪去了最初的生涩和表演痕迹,开始与那个空间、与彼此、与各自扮演的人物产生更真实的连接。饰演胡掌柜的小李,甚至私下找韩阳要去了所有关于胡家账本和书信的整理材料,休息时反复研读,试图抓住那个时代小商人的脉搏。口音大婶也不再为她的方言局促,在严团长的点拨下,她将那种质朴的语调转化为角色特有的生活气息,反而成了一个小亮点。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积极的方向稳步推进。然而,就在韩阳觉得可以稍微喘口气的时候,插曲和暗流,几乎同时出现了。
插曲来自内部,而且颇为棘手。
那天下午排练间隙,饰演布商王老板的镇中学语文老师老周,趁着韩阳来送热水,把他拉到一边,脸上带着明显的忧虑和不满。
“韩主任,有件事,我得跟您反映反映。”老周推了推眼镜,压低声音,“我们学校马校长,昨天找我谈话了。”
韩阳心里咯噔一下:“马校长?关于排练的事?”
“可不就是!”老周叹了口气,“马校长说,最近接到教育局那边的‘关心’,问我们学校怎么有老师‘不务正业’,天天往镇文化站跑,是不是本职工作太清闲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我注意影响,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教学上。还说……排练占用的是工作时间还是业余时间,要分清楚,如果是工作时间,得按请假处理,要扣绩效的。”
韩阳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老周是剧组里台词功底最好、也最稳定的演员之一,他如果退出或者排练时间大幅缩水,对剧组是重大打击。这显然不是马校长个人的一时兴起,背后很可能有某种“关照”的影子。会是谁?教育局?还是……与旅游局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
“周老师,您先别急,也别跟马校长硬顶。”韩阳迅速镇定下来,安抚道,“这件事我来处理。您为这个戏付出了这么多,我们都看在眼里,这是对宣传家乡文化做贡献,绝不是‘不务正业’。您放心,排练时间我们可以尽量调整到周末和您的空堂时间,尽量减少对您工作的影响。绩效的问题,我会想办法协调,绝不让你个人吃亏。”
送走忧心忡忡的老周,韩阳立刻回到自己在镇文化站的临时办公点,关上门,脑子飞速运转。直接去找教育局局长?理由不充分,也容易把事情闹大,显得自己沉不住气。通过宣传部向教育局发函?杀鸡用牛刀,且容易激化矛盾。
他想起陈建业部长说过,要“讲方法”。这事的关键,在于打消马校长的“顾虑”,或者,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他拿起电话,先打给了县融媒体中心的林薇——上次柳溪村拍摄合作得很愉快。寒暄几句后,韩阳貌似随意地提起:“林记者,我们临水老街这个戏,排练挺顺利的,几位业余演员特别投入,比如镇中学的周老师,演得特别好,完全看不出是语文老师。我们正琢磨,等戏排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可以请你们来做个小专题,拍拍排练花絮,特别是讲讲这些非专业演员是怎么克服困难、理解人物、为家乡文化出力的?这故事可能比正戏还有看点。”
林薇在电话那头立刻表现出兴趣:“这个角度好!有故事,有情怀!韩主任,你们定好时间,我们随时可以过来!”
挂了电话,韩阳又拨通了临水镇党委书记老郑的手机:“郑书记,有个事跟您汇报一下。咱们这个《临水灯影》,县融媒体中心很感兴趣,准备过来拍排练花絮,重点报道咱们本地干部群众积极参与文化传承的事迹。镇中学的周老师表现特别突出,是重点采访对象。您看,是不是方便跟马校长沟通一下,到时候请学校也配合一下,这可是展示咱们临水镇精神文明建设和教师风采的好机会啊。”
老郑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显然明白了韩阳的用意,哈哈一笑:“好事啊!这是正面宣传!我跟老马熟,我跟他打招呼,让他一定支持!老师为家乡文化做贡献,学校脸上也有光嘛!”
两个电话打完,韩阳舒了口气。用正面宣传的“势”来化解背后的“小动作”,是最温和也最有效的方式。既给了马校长台阶下(配合宣传是政治任务),也间接警告了背后可能的人:这件事是上面关注和媒体聚焦的,别搞小动作。
处理完这个插曲,更大的暗流却开始涌动。这次,来自外部,而且更加汹涌。
几天后,韩阳在县城参加一个无关紧要的部门联席会议,散会后,在走廊里“偶遇”了旅游局规划科的张科长。张科长很热情地拉着他闲聊,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旅游。
“韩主任,你们临水老街那边,进展挺顺利吧?听说戏都排上了?”张科长笑着问。
“还在摸索,刚有点样子。”韩阳谦虚道。
“挺好,挺好。不过啊,”张科长话锋一转,压低声音,“我听到点风声,可能对你们那边有点影响,提前跟你说说,也好有个准备。”
韩阳心中警觉,面上不动声色:“张科请讲。”
“你知道,我们谭局一直重点抓的云雾山生态休闲区提升项目吧?”张科长道,“最近有突破了!省里有一家挺有实力的生态旅游投资公司,对我们云雾山项目表示了浓厚兴趣,已经来考察过两轮了。据说,投资意向很大,初步方案是要打造一个集登山步道、森林康养、亲子乐园、特色民宿于一体的综合性度假区,总投资可能近千万!”
近千万的投资,对于云山县来说,绝对是近年来文旅领域最大的一笔。韩阳听得心头一沉。
“这是大好事啊,恭喜谭局,恭喜局里!”韩阳立刻送上祝贺。
“同喜同喜,都是为县里做贡献嘛。”张科长摆摆手,语气却意味深长,“不过,投资方那边提了个要求,或者说是个前提条件。”
“什么条件?”
“他们希望,县里能集中资源,重点保障这个龙头项目的推进。包括配套的道路拓宽升级、电力增容、周边环境整治,还有……最重要的宣传推广资源。”张科长看着韩阳,“他们的意思是,希望在未来一年内,县里主要的旅游宣传渠道和营销活动,都能向云雾山项目倾斜,尽快帮助项目打响知名度,打开市场。毕竟人家投了真金白银,想要尽快看到回报嘛。”
韩阳的脑子“嗡”了一下。他全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两条腿走路”,这是一条腿要绑上沙袋,另一条腿要装上火箭推进器!旅游局这是借着引入大投资的“势”,名正言顺地要求独占宣传和配套资源,将临水老街这类“小打小闹”且见效慢的文化项目,彻底边缘化!
“这个……投资方的要求,也可以理解。”韩阳勉强维持着笑容,“不过,宣传资源分配,恐怕还得县里统筹吧?”
“那是当然。”张科长拍拍韩阳的肩膀,“不过形势比人强啊,韩主任。这么大的投资落地,是实实在在的GDP和就业,哪个领导不重视?我听说,最近几次相关协调会,刘副县长和李副县长都在强调要优化营商环境,保障重点项目建设。你们那个临水项目,虽然有意义,但毕竟规模小、模式新,是不是……可以稍微缓一缓节奏,等云雾山这边大局定了,再慢慢弄?这也是为了全县大局嘛。”
话说得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用“全县大局”和“重点项目”的大帽子压下来,让你连争辩的余地都没有。如果临水项目此刻已经大红大紫、效益显著,或许还能抗衡一二,但它偏偏还处在最脆弱的孵化期。
韩阳感到一股冰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渗透过来。这比直接的反对更棘手,这是一种基于“现实利弊”的、理直气壮的挤压。他仿佛看到,自己精心培育的“文化实验田”上方,突然笼罩了一片来自“经济开发区”的庞大阴影。
“谢谢张科提醒,我们会认真考虑的。”韩阳最终只能这样回答。
回到办公室,韩阳站在窗前,望着暮色中熟悉的县委大院。远处的山影轮廓模糊,如同他此刻的前路。
系统的面板悄无声息地浮现,任务倒计时在冷静地跳动。那条象征全县旅游收入的曲线,依旧平缓。云雾山的大投资如果能落地,无疑会大幅拉升这条曲线,但这真的是唯一的路径吗?临水老街所探索的“文化唤醒”模式,就真的没有价值,必须为“大投资”让路吗?
他不甘心。不仅仅是因为系统任务,更是因为他真切地相信,那片沉睡的老街、那个胡掌柜的故事、那些投入了热情的人们,值得被看见,被赋予新的生命。
他需要破局。需要在“大投资”的阴影下,为“小实验”找到一条生存乃至闪光的缝隙。这需要更巧妙的策略,更需要……一个足够响亮的、无法被忽视的“发声”机会。
他的目光,落在那份刚刚定稿的《临水灯影》剧本上。戏,或许不仅仅是戏。在特定的时刻,它也可以成为一种姿态,一种宣言,甚至是一枚投入深潭、试探深浅的石子。
只是,这枚石子该由谁,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投出?他需要仔细思量。暗流已至,他必须稳住船舵,在看似无路的水域中,寻找到新的航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