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睿亲王府侧门停下时，天色已近黄昏。门廊下，萧墨寒披着一件墨色外袍站在那里，身姿笔挺，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苏婉清一下车，就对上了他深邃的目光。那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扫过，像是在确认她是否完好无损。
“回来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嗯。”苏婉清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往里走。红绡和青杏提着东西跟在后面，识趣地拉开了几步距离。
一路沉默，直到进了二门，转向通往清晖院的小径，萧墨寒才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事情我听说了。安国公府派了人快马加鞭来送信致歉，也说了个大概。”他顿了顿，侧头看她，“吓着了没？”
苏婉清摇摇头，又点点头：“当时是气的，现在想想，有点后怕。”她实话实说，“若不是我恰好带了那个旧瓷盒，又对自家东西的细节门儿清，今天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们敢在安国公府动手，是算准了皇后娘家宴客，人多眼杂，一旦事成，传播极快，即便事后查明，污名也难洗净。”萧墨寒语气转冷，“而且，一石二鸟。既毁你名节打击我，又能牵连芷兰轩，断了你的财路和立足的根基。心思够毒。”
“那个刘公子醒了吗？问出什么了？”苏婉清问。
“安国公府扣着人在审。不过，”萧墨寒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种被推出来的棋子，能知道多少？无非是收了钱，被人引到那附近，灌了酒，塞了个瓷盒，告诉他里面有‘美人’相约。真正的主使，岂会留下把柄。”
苏婉清默然。确实，柳氏、苏婉柔，甚至她们周围那几个帮腔的贵女，都只是台前的演员，或许知情，但绝无实证。至于那个奉茶滑倒的丫鬟，恐怕也早已“突发急病”或者“失足落井”了。
“那个瓷盒，是宝香楼收购的那些火灾残品之一改造的？”她问。
“八成是。工艺粗劣，急于求成，痕迹明显。但若今日你得逞，谁会细究瓷盒真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萧墨寒停下脚步，他们已经走到了清晖院的月亮门前。他转身面对她，夜色初降，廊下的灯笼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他，却化不开他眉宇间的厉色。“婉清，从今日起，出入必须带着冷轩安排的人。铺子那边，我也会加派明暗两路护卫。他们这次失手，只会更疯狂。”
“我知道。”苏婉清抬眼看他，没有躲闪他迫人的视线，“你也一样要小心。他们动我，最终目标还是你。漕运案……是不是快有结果了？”
萧墨寒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她总能抓住关键。“快了。几条重要的线都摸到了鱼，只是还没到收网捞大鱼的时候。今日之事，或许也是那边狗急跳墙，想扰我心神，或者逼我让步。”他忽然抬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颊，但手指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拂过她肩头一片不知何时沾上的落叶。“进去吧，早些歇息。明日你铺子开业，必有一番热闹。养足精神，才能打胜仗。”
他收回手，转身欲走。
“萧墨寒。”苏婉清忽然叫住他。
他回头。
“谢谢。”她轻声道，“谢谢你……信我。”在安国公府，她独对众口时，心底并非毫无忐忑。但回来的路上，她没想过需要向他解释或证明什么。这种无需言说的信任，让她觉得安稳。
萧墨寒看着她，眼神深了深，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句：“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早些安置。”
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廊角，苏婉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带着红绡青杏进了院子。
一夜无话，但苏婉清睡得并不踏实，梦里反复出现那个神秘人阴冷的笑容和瓷盒上拙劣的刻字。
次日，芷兰轩锦绣坊新店开业。
或许是因为前一日安国公府的“插曲”以另一种方式传开——睿王妃临危不乱、凭真本事自证清白的故事，反而给新店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加上皇后御赐匾额的加持，以及苏婉清精心准备的“浴火重生限定礼盒”，开业场面比柳条巷那次还要火爆。
锦绣坊本就是繁华地段，独门独院闹中取静的设计也吸引了不少高门女眷。赵嬷嬷和陈五指挥若定，红绡带着几个伶俐的丫鬟在店内讲解产品，青杏则负责后院作坊和库房的协调。苏婉清大部分时间坐在二楼临窗的雅间里，既能俯瞰店内情况，又不必直接应付所有来客。
生意好得令人咂舌。不到半日，首批备货就售出了七成，紧急从王府小作坊调来的补充货品也迅速被抢购。预订单记了厚厚一沓。
苏婉清看着楼下络绎不绝的客人，心里那点因为昨日之事残留的阴霾被冲淡不少。实力，永远是最大的底气。任凭你们机关算尽，我的东西好，自然有人买账。
但她并未放松警惕。目光不时扫过店外街道，对面茶楼、斜角的首饰铺、甚至更远一点的巷口。她总觉得，有道视线如影随形。可每次凝神去寻，又只见寻常行人商贩。
是疑心生暗鬼，还是那人藏得太好？
午后，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来了——安国公夫人身边的得力嬷嬷，奉夫人之命，不仅来采买，还送了一份厚礼，再次为昨日府上疏失致歉，并明确表示安国公府日后用脂粉，都认准芷兰轩了。这无异于又一个重磅背书。
消息传开，店内气氛更热了几分。
一直忙到申时末（下午五点），人流才渐渐稀疏。苏婉清下楼，帮着盘点了一下货品和账目，虽然疲惫，但看着那实实在在的进项，嘴角还是忍不住上扬。
“小姐，今日收入……”红绡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压低声音报了个数。
苏婉清点点头，比她预估的还好。“大家今日都辛苦了，这个月月钱加倍。赵嬷嬷，陈五，红绡青杏，额外再封一份赏银。”
众人脸上都露出喜色，齐声道谢。
“收拾一下，准备打烊吧。库房新补的货点清楚，明日一早还要开门。”苏婉清吩咐着，自己也走到柜台后，想最后检查一下陈列的样品。
就在她整理架子上最后一排“暗香”系列瓷盒时，指尖忽然触到一个异样的盒子。它混在崭新的货品中，颜色质地乍看相似，但手感……略轻，且边缘有些许毛糙。
苏婉清心里咯噔一下，将它单独拿了出来。
这是一个与她家“暗香”瓷盒外观几乎一模一样的圆盒，但细看之下，瓷质略欠细腻，釉色也稍暗。她打开盒盖，里面是嫣红色的膏体，看起来与“暗香”口脂无异，甚至也散发着一股类似的花果淡香。
但苏婉清的嗅觉经过这段时间调香配方的锻炼，异常敏锐。在那股淡香之下，她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有点类似……铁锈，又夹杂着一点点腥气。
她心跳微微加速，用指甲小心翼翼地从膏体边缘刮下米粒大小的一点，放在眼前仔细察看。嫣红的膏体中，似乎掺杂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颜色更深的颗粒，近乎黑红色。她用指尖捻开，那颗粒感更加明显，而且那丝若有若无的腥气似乎也浓了一点点。
血？
这个念头冒出来，让她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凉意。
她迅速合上盖子，将瓷盒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感觉透过皮肤传来。这不是她的产品！绝不是！她的“暗香”配方里绝不会有这种颗粒，更不会有这种气味！这盒东西，是被人调了包，还是……故意放进来栽赃的？
它看起来像用了有一段日子了，膏体表面有使用过的凹陷痕迹，边缘甚至沾着一点疑似皮屑的微小附着物。那深色颗粒……如果是干涸的血迹……
苏婉清胃里一阵翻腾。她立刻环顾四周，店员们都在忙碌地做打烊准备，无人注意她这边。是谁？什么时候？怎么混进来的？今日客人太多，试妆、补妆、挑选，人来人往，根本无法时刻盯紧每一件样品。
这东西若是被不知情的客人买走，或者试用后出了什么问题……后果不堪设想！比安国公府的构陷更直接、更致命！这是要直接毁了芷兰轩的产品信誉，甚至可能闹出“人身伤害”的官司！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那个瓷盒紧紧握在袖中，面色如常地吩咐：“红绡，把今日所有开封试用过的样品，连同柜台里这几排陈列的，全部仔细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混入不对劲的东西。青杏，去后院，把咱们库房今天开封补充上架的所有货品批次再核对一遍。赵嬷嬷，关门落锁，在检查完之前，任何人不许进出。”
她的语气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红绡和青杏虽然不明所以，但立刻照办。赵嬷嬷也意识到了什么，神情一凛，快步去关店门。
苏婉清独自走上二楼雅间，关上门，才将那烫手山芋般的瓷盒放在桌上。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金红色，锦绣坊街道依旧人来人往，对面的茶楼窗口，似乎有人影一晃而过。
她死死盯着那个瓷盒，仿佛能透过瓷壁，看到那双阴冷如毒蛇的眼睛，正躲在某个角落，嘲笑着她短暂的胜利，并宣告着新一轮、更加龌龊肮脏的攻击，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