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九点，辰星大厦六楼培训室。
十二张椅子依旧呈弧形排列，但气氛和上周五截然不同。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玩手机，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所有人都在等——等那把悬在头顶的刀落下。
林星晚坐在第七号椅，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她的脸色比周末好了一些，至少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但眼底的青黑还在，像某种无声的宣告。
头痛没有完全消失，只是变成了背景噪音，时隐时现。她学会了和它共存，就像前世学会和失眠、焦虑、以及那些藏在笑容下的恶意共存一样。
苏雨柔周末送来的那包草药，她最终没有交给周晓雯。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周六晚上孟晓回来时，说在楼下碰到了苏雨柔。
“她问我你去哪儿了，”孟晓一边啃苹果一边说，“我说你一直在宿舍休息。她好像不太信，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苏雨柔在监视她。
或者说，在确认她有没有“听话”地休息，有没有“听话”地喝那包药。
林星晚把草药包收进了衣柜最深处，用衣服盖住。她不确定里面到底有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苏雨柔不希望她好得太快。
“都到齐了？”
陈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像一块冰扔进滚油里，炸开了表面的平静。
她今天穿了身铁灰色的西装套裙，头发依旧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高跟鞋敲在地板上，哒，哒，哒，像倒计时。
她在讲台前站定，目光扫过每个人，最后停在林星晚脸上。
那目光很冷，但林星晚总觉得，里面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像在评估，又像在确认什么。
“评估结果已经出来了。”陈露打开文件夹，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按照综合评分，十二名新人分为A、B两组。A组六人，B组六人。分组不是永久性的，每个月会根据训练表现重新评估，有升有降。”
她顿了顿，翻过一页纸。
“现在公布A组名单。”
空气凝滞了。
徐睿的背脊挺得更直了，沈薇薇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孟晓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林星晚屏住呼吸。
“徐睿。”
第一个名字念出，徐睿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沈薇薇。”
沈薇薇优雅地微笑颔首，但林星晚注意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在微微颤抖。
“张磊。”综合发展方向的男生。
“李悦。”一个很安静、但台词功底特别好的女孩。
“孟晓。”
“啊？”孟晓自己都愣住了，张着嘴，半天没反应过来。
“孟晓。”陈露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情绪。
“是、是我？”孟晓结结巴巴地说，然后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圆圆的，看向林星晚。
林星晚对她笑了笑，眼神示意她冷静。
还有最后一个名额。
A组只剩一个位置。
林星晚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一下，一下。她知道，这个位置一定是她的。不是因为自信，而是因为陆沉舟那天在评估现场的眼神——那种专注的、探究的眼神。
陆沉舟不会放过一个有潜力的棋子。
就像前世，他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为他带来利益的投资。
“林星晚。”
最后一个名字落地。
没有悬念。
林星晚微微颔首，表情平静，像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听到名字的瞬间，身体里那股紧绷的力量，终于松懈了一点点。
一点点而已。
“以上是A组名单。”陈露合上文件夹，“B组的六位，不用灰心，下个月还有机会。现在，A组留下，B组可以先去隔壁教室，等会儿有老师安排后续训练。”
B组的六个人陆续起身离开。有人脸色难看，有人强颜欢笑，也有人面无表情。经过A组座位时，目光复杂。
林星晚没有看他们。
她的目光，落在了门口。
苏雨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就站在走廊里，隔着玻璃窗看着里面。看到林星晚看她，她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充满骄傲的笑容，还悄悄竖了个大拇指。
她在说：看，我早就说过你能行。
表演得真好。
如果林星晚不知道她的真面目，此刻一定会感动得眼眶发热。
但现在，她只是回了一个浅浅的微笑，然后就转开了视线。
“A组的人听好。”陈露的声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来，“从今天开始，你们的训练内容会升级，课程安排会更密集，要求也会更高。另外……”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六个人。
“陆总特别交代，A组每个人的训练进度和个人状态，每周需要单独汇报。我负责收集资料，星探部会派人协助。”
星探部。
林星晚的心脏沉了一下。
“协助的人选已经定了，”陈露继续说，“是星探部的苏雨柔助理。她会负责每周和你们沟通，了解你们的训练情况、身体状况、以及个人需求，然后汇总给我。”
话音落下，房间里响起细微的吸气声。
孟晓惊喜地看向林星晚，用口型说：“是你朋友诶！”
沈薇薇也转头看过来，眼神里闪过一丝羡慕，但很快又变成了那种标准的、温柔的笑容：“星晚，太好了，有苏助理在，我们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直接反映了。”
徐睿撇了撇嘴，没说话。
林星晚坐在那里，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但指甲已经陷进了掌心。
苏雨柔。
星探部助理。
负责A组的“沟通”和“了解情况”。
多么完美的安排。
多么正当的理由。
从此以后，苏雨柔可以名正言顺地介入她的训练，她的生活，她的所有。每周一次“沟通”，表面上是关心，实际上是监控——监控她的状态，她的进步，她的人际关系。
还有，更方便地“照顾”她。
“苏助理已经在外面了。”陈露朝门口招了招手。
门被推开，苏雨柔走了进来。
她今天穿了身浅蓝色的职业套装，头发挽成低马尾，妆容精致但不浓艳，看起来既干练又亲切。她走到陈露身边，微微鞠躬，然后转向A组的六个人，露出温柔的笑容。
“大家好，我是星探部的苏雨柔。以后每周我会和大家单独沟通一次，了解大家的训练情况和需求。虽然我职位不高，但一定会尽力帮大家解决问题。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她说得很谦虚，姿态放得很低。
但林星晚知道，这只是表演。
“好了，今天上午的课照常。”陈露看了眼手表，“苏助理，你先跟我来一下，有些注意事项要交代。”
“好的。”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培训室。
门关上的瞬间，房间里爆发出压抑的议论声。
“太好了！星晚，你朋友负责我们诶！”孟晓第一个扑过来，“以后我们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她了！”
“嗯。”林星晚点头，笑容有些勉强。
“苏助理人真好。”沈薇薇也凑过来，“昨天我在走廊碰到她，她还主动问我训练累不累呢。”
“是啊，我也觉得她人不错。”另一个A组女生附和，“有她在，以后应该会轻松一点吧？”
轻松？
林星晚在心里冷笑。
有苏雨柔在，只会更“精彩”。
上午的课是表演进阶。刘老师今天教的是“情绪记忆的深度挖掘”，要求每个人回忆一段自己最痛苦或最快乐的经历，然后把那种情绪提取出来，用在表演里。
“表演不是模仿，是转化。”刘老师说，“把你自己的生命体验，转化成角色的生命体验。”
轮到林星晚时，她选择了“失去”。
不是具体的某个人或某件事，而是一种抽象的、关于“一切归零”的失去。她闭上眼睛，想到的是重生前的那一夜——车库冰冷的空气，碎裂的骨头，喉咙里涌上的血，还有那两双停在面前的皮鞋。
但她不能演这个。
所以她转化了。
她演一个在火灾中失去家园的女人，站在废墟前，看着那些烧成焦炭的、曾经承载着记忆的物件，眼神空茫，没有哭，没有喊，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
表演结束，刘老师沉默了很久。
“林星晚，”他终于开口，“你的‘失去’，太真实了。”
这句话，和陆沉舟在选拔那天说的“太真了”，如出一辙。
林星晚垂下眼：“谢谢老师。”
“我不是在夸你。”刘老师的语气很严肃，“表演需要真实，但不需要这么……沉重的真实。你才二十二岁，不应该有这么深刻的‘失去’体验。除非……”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但林星晚知道他想说什么。
除非，她经历过什么。
课程结束后，林星晚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她需要一点时间消化刘老师的话，也需要整理一下情绪。
走廊里很安静，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花园。
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是从隔壁空教室传来的，门虚掩着，声音压得很低，但林星晚认得出——是苏雨柔和陈露。
“……陈督导，我真的只是想帮忙。”苏雨柔的声音带着一丝委屈，“星晚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我怕她训练太拼，把身体搞垮了。”
“训练强度是公司定的。”陈露的声音冷硬，“如果她身体有问题，可以申请调整，但不能搞特殊化。”
“我没有要搞特殊化的意思……”苏雨柔急急解释，“我只是想多关注她一点，毕竟我们是最好的朋友。陈督导，您能不能……稍微通融一下？比如，让我每周多和她沟通一次？或者，让我可以随时了解她的训练状态？”
她在争取更多的“权限”。
更深入地介入林星晚生活的权限。
“不行。”陈露拒绝得很干脆，“每周一次沟通是规定，多了会影响训练。而且，你是星探部的人，培训部的事，不要插手太多。”
“可是……”
“没有可是。”陈露打断她，“苏助理，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如果让我发现你有越界行为，我会直接向李总监汇报。”
脚步声响起，陈露似乎要离开。
“陈督导！”苏雨柔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点，“您……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真的很努力想做好这份工作，想帮助新人，为什么您总是……”
她的声音哽咽了，像要哭出来。
完美的表演。
林星晚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眼眶微红，嘴唇颤抖，眼神委屈又倔强，像一朵被误解的小白花。
陈露的脚步停住了。
沉默了几秒，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冷，但也多了一丝……疲惫？
“苏雨柔，我不管你和林星晚是什么关系，也不管你到底想做什么。但这里是辰星，有辰星的规矩。如果你真的想帮她，就让她好好训练，别搞那些没用的。”
“我……”
“还有，”陈露顿了顿，“你身上那股味道，以后别带进培训区。”
味道？
林星晚的心脏猛地一跳。
“什么味道？”苏雨柔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薄荷，还有别的。”陈露说，“我不喜欢。”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真的离开了。
门被拉开，陈露走出来，正好和窗边的林星晚对上视线。
她愣了一下，眉头微皱，但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几秒钟后，苏雨柔也从教室里出来。她的眼睛果然有点红，看到林星晚，立刻挤出一个笑容：“星晚？你怎么在这儿？”
“刚下课。”林星晚平静地说，“你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没什么……”苏雨柔低下头，擦了擦眼角，“就是……陈督导好像不太喜欢我。可能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吧。”
她在试探。
试探林星晚有没有听到刚才的对话。
“陈督导对谁都那样。”林星晚说，“你别往心里去。”
“嗯。”苏雨柔点点头，挽住她的胳膊，“对了，恭喜你进A组！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她的语气真诚，眼神明亮。
但林星晚注意到，她身上的确有股很淡的味道——薄荷，混着一丝甜腻的花香，像是某种香水的后调。
就是这股味道，让陈露不喜？
还是说，陈露不喜欢的，是味道背后可能藏着的东西？
“谢谢。”林星晚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我先回宿舍了，有点累。”
“我送你！”苏雨柔立刻说，“正好我也要出去一趟，顺路。”
两人一起下楼，走到大厦门口时，苏雨柔忽然说：“对了星晚，你那个草药包喝了吗？效果怎么样？”
来了。
“还没喝。”林星晚说，“周末一直睡，忘了。”
“那今晚一定要喝哦。”苏雨柔关切地说，“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得好好调理。要不……我晚上去宿舍帮你煮？我知道怎么煮效果最好。”
又在试探。
想进宿舍，想亲手“照顾”她。
“不用了，太麻烦你了。”林星晚拒绝，“我自己会煮。”
“不麻烦的……”苏雨柔还想说什么，但林星晚已经挥手拦下了出租车。
“我先走了，明天见。”
“好吧……那你一定要记得喝哦！”
出租车驶离辰星大厦。
林星晚靠在后座，闭上眼睛。
草药包。
味道。
陈露的警告。
苏雨柔的步步紧逼。
这一切，像一张慢慢收紧的网。
而她，就在网中央。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周晓雯发来的消息：【星晚姐，我查到了一些东西。你给我的那个草药配方里，有一种叫“缬草”的东西，安神效果很强，但长期用会产生依赖，还会导致头痛和乏力。你最近是不是在喝这个？】
缬草。
头痛。
乏力。
林星晚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冰凉。
苏雨柔。
你果然，从来都没变过。
出租车在宿舍楼下停下。
林星晚付钱下车，走进楼门。
在电梯里，她给周晓雯回复：【我没有喝。但我知道是谁给的了。晓雯，谢谢你。】
电梯门开，她走出去。
走廊尽头，她的宿舍门口，放着一个纸袋。
粉色的，和苏雨柔周末拿来的一模一样。
林星晚走过去，打开纸袋。
里面是一包新的草药，还有一张便签：
【星晚，怕你忘了，又给你配了一包。记得喝哦，对身体好～ 雨柔】
字迹温柔，贴心。
像最甜蜜的毒药。
林星晚拿起那包草药，看了很久。
然后，她走到楼梯间的垃圾桶旁，把整包东西扔了进去。
转身回宿舍时，她的眼神冰冷而坚定。
苏雨柔，你以为这样就能控制我吗？
这一世，我不会再喝你给的任何东西。
也不会再给你，任何伤害我的机会。
她推开宿舍门，走进去。
窗外，天色渐暗。
一场更隐蔽、更危险的较量，已经开始。
而她，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