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淮的指尖停住了。
不是错觉。令牌背面,那冰冷金属的粗糙边缘之下,确实有极其细微的、人为的凸起。
他不动声色地将令牌翻转,指腹沿着边缘内侧最不起眼的地方,缓缓摩挲。触感并非铸造时留下的瑕疵,而是某种锐器反复刻划留下的浅痕,笔画很短,组合起来……
是一个“十”字。
或者说,一个简单的 “+” 号。
这个符号本身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它存在于此,存在于一枚刚刚从“未羊”门内带出的、理应是被“规则”生成的令牌上。马毅刻的?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抬眼,目光扫过房间。
陈守财已经退回到他的“子鼠”位石台边,不再看那三瓶水,而是闭上了眼睛,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强制自己冷静,恢复他那套赖以生存的“理性计算”。但紧抿的嘴唇和偶尔跳动的眼皮,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并未平息。
金酉也退开了几步,与所有人都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她双臂环抱,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视线低垂,落在自己的鞋尖上,仿佛在沉思,又像只是单纯地拒绝与任何人对视。她在消化,消化马毅的死亡方式,消化阿淮的分配方案,更在消化——在这套新规则下,她自己的位置和机会。她的安静,比陈守财的争辩更让人警惕。
吴老狗又摸出了他那块脏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手,浑浊的眼睛却眯着,视线像滑腻的泥鳅,在苏晓、阿淮、杨未怀里的水瓶,以及地上昏迷的朱富贵之间悄悄逡巡。他在估算,估算每个人的价值、弱点,以及……可乘之机。
赵雄的怒火似乎发泄掉了大半,他背对着众人,面朝那面吞噬了马毅的白墙,宽阔的肩膀塌下来一些,只剩下一股沉重的、无力的颓丧。牛大力蹲在苏晓旁边,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笨拙地拍着自己结实的胸膛,低声说:“苏医生,没事,没事,俺们还在。”
杨未抱着那瓶“公共储备”水,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抱着一块救命的浮木。他枯瘦的手指紧紧箍着瓶身,指节发白,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恐惧于自己突然被赋予的“重任”。他的目光时不时惶恐地扫过其他人,尤其是陈守财和吴老狗。
杜安……依旧是最安静的那个。他甚至换了个姿势,从低头看地,变成了抱膝靠墙坐着,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乱糟糟的头发。像一只试图把自己藏进壳里的寄居蟹。但那微微耸动的肩膀,似乎暗示着某种压抑的、无声的崩溃或思考。
而苏晓,在阿淮低声询问后,似乎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她靠着冰冷的石台,蜷缩起来,额头抵着膝盖,一动不动。只有偶尔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抽噎,让她瘦削的肩膀轻轻颤动。她在逃避,逃避那个充满绝望回声的绿色房间,逃避马毅最后的身影和那句低语。
阿淮收回目光,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硌着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帮助他维持思维的锋利。
“+”号。加号?增加?还是……标记?
标记什么?标记这个令牌是特殊的?标记马毅做了什么?还是标记……“未羊”门本身,有某种“额外”的东西?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依旧昏迷不醒的朱富贵身上。那瓶作为“救治和激励”的第三瓶水,就在朱富贵手边不远的地面上。
朱富贵的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冷汗少了,痛苦的痉挛也平复了,呼吸似乎均匀绵长了许多,像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是因为疼痛过去了?还是……因为他之前喝下的那一点点阿淮分给他的水,真的起了某种作用?
如果是后者……阿淮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意味着,这“癸室”中的“水”,可能不仅仅是解渴的液体,它或许带有某种……恢复效果?甚至是治疗规则造成的伤害?
这个猜想让他心跳加快了几分。如果水有特殊效用,那么它的价值,就远不止于维系生命那么简单。陈守财的“最优化分配”会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而自己刚才定下的分配方案,也可能埋下更大的隐患。
必须验证。
阿淮走到朱富贵身边,蹲下,伸手去探他的颈侧脉搏。跳动平稳有力,不像重伤濒死之人。他又轻轻翻开朱富贵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反应正常。
就在他准备收回手时,朱富贵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极其细微,快得像是错觉。
但阿淮的手指正搭在他的脉搏上,那瞬间,指下的脉搏节奏,似乎也乱了一拍。
阿淮的动作停滞了半秒。
他没有立刻声张,只是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拿起地上那瓶属于“救治和激励”的水,拧开瓶盖。清冽的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倒了很少一点,大概只有两三毫升,在一个瓶盖里。然后,他捏开朱富贵的嘴,将这一点点水,缓缓倒了进去。
水顺着喉咙流下。
几乎是在同时,朱富贵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咕噜”声,眼皮下的眼珠,似乎也转动了一下。
他在装。
或者说,他早就醒了,或者在阿淮探查之前就已经恢复了意识,但他选择了继续“昏迷”。
为什么?为了躲避可能的“未羊”门冒险?为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减少消耗?还是……在暗中观察,等待时机?
阿淮的心往下沉了沉。这个看似憨厚懦弱的餐馆老板,恐怕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复杂得多。亥猪位,“憨厚与欲望之猪”。欲望……此刻,他的欲望是什么?仅仅是活下去?还是别的?
阿淮没有戳破。他放下水瓶,盖好盖子,声音平静地对周围的人说:“喂了一点水,脉搏还算平稳,可能只是昏睡。需要继续观察。”
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尤其是说给可能正在“装睡”的朱富贵听的——我在看着你。
他站起身,拿着那瓶水走回自己“巳蛇”位附近。他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一直跟随着他手中的水瓶。
就在这时,房间中央,那尊静立许久的傩面人,忽然动了一下。
不是走向谁,也不是说话。它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伸出一根食指,指向了天花板。
所有人悚然一惊,顺着它的手指望去。
藻井中央,那面巨大的青铜罗盘,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缓慢的自转。
罗盘中央的指针,正微微颤动着,最终,稳稳地指向了一个刻度。
那个刻度对应的方位,就在众人之中。
紧接着,罗盘表面,靠近指针所指方向的边缘,一个极小的、原本与罗盘纹路融为一体的暗格,“咔哒”一声弹开了。
暗格很小,里面似乎放着什么东西。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傩面人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再次直接响彻在每个人的脑海:
“‘未羊’之息已纳。”
“‘回响’线索,现予揭示。”
“线索仅一,得之者,须于下一次门启前,完成‘溯源’。”
“失败,或泄密,线索与知悉者,同归‘余烬’。”
声音消失。
傩面人收回手,恢复静立。
只剩下天花板上,那弹开的暗格,和里面未知的“回响”线索,像一个沉默的、危险的诱惑,悬挂在所有人头顶。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紧绷。
“回响”……线索?
溯源?
失败或泄密……同归于烬?
新的规则,以更诡异、更个人化的方式,降临了。
阿淮抬头,看向那暗格。罗盘指针所指的方位,对应的地支是……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房间里的某个人身上。
与此同时,陈守财、金酉、吴老狗、赵雄……几乎所有人都做出了同样的判断,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同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似乎还没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地、带着些许惊恐地,回望着大家。
暗格,正对着他所在的方位。
“回响”线索的获得者,似乎……被“规则”指定了。
不是武力抢夺,不是投票选择,而是这诡异的罗盘,直接“指向”了他。
被选中的人,是——杨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