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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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等功的光环,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甚至凝滞中,渐渐褪去了它最初那层灼目的金色,显露出底下更为复杂、也更为坚硬的质地。它像一枚被焊死在胸前的徽章,彰显着过去,却似乎与华雄眼下的每一天,都隔着一层毛玻璃。连里的尊重是真实的,但那种尊重里,掺杂着客气、距离,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安置”意味。他是英雄,也是伤兵,一个需要被妥善存放的“特殊资产”。

协助文书的工作简单、琐碎、重复。整理文件,抄写通知,登记物资,接听电话。这些工作无需他残存的军事技能,也耗不尽他过分清醒的头脑。他像一台被设置好最低功耗模式的机器,精确而沉默地运转着,将曾经在枪火与绝境中淬炼出的注意力与耐性,消耗在一行行工整的字迹和一堆堆分类归档的纸张里。

他的活动范围,基本限于连部、器械房、训练场边缘,以及那间小小的、堆放杂物的储藏室兼宿舍。连队热火朝天的训练、演习、评比,如同奔腾的河流,而他,是岸边一块沉默的礁石,水流绕过他,喧嚣远离他。偶尔,会有团里甚至师里的领导下来“看望英模”,握握手,拍拍肩,说几句“好好养伤”、“组织不会忘记”的场面话,留下一两件慰问品。闪光灯亮起又熄灭,来访者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留下营房里短暂的热闹和更长的空寂。华雄配合着,脸上是标准而略显疏离的平静。他知道,自己成了某种“展示品”,一个体现部队关怀、激励后来者的活教材。这感觉,比单纯的漠视更让人感到一种深层的孤独。

身体的康复进入了漫长的平台期。右腿可以承受日常行走,甚至慢跑,但膝盖在承重转向、上下陡坡时,依然会传来清晰的警告性疼痛和滞涩感。爆发力、高速机动、高强度对抗,依然是遥不可及的梦。他依旧坚持着那些旁人看来“徒劳”的自我训练,将每一分恢复的可能压榨到极致。但进步微乎其微,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天花板,牢牢封住了向上的空间。军医复诊时,语气委婉但结论明确:“恢复到现在这样,已经非常理想了。想要完全恢复军事体育标准,尤其是侦察兵标准,可能性不大。建议……面对现实,考虑长远。”

“长远”是什么?华雄看着镜子中那张依然年轻、却似乎过早沉淀下太多静默的脸。他才二十岁出头,军旅生涯似乎刚刚开始,却又仿佛一眼能看到头:一个挂着功勋章、拖着一条伤腿、在机关或后勤某个清闲岗位上熬年头、等待最终病退或转业安置的“老班长”?这个前景,像北国冬季窗玻璃上凝结的厚重冰霜,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也让内心一点点冷下去。

连里的氛围也在微妙变化。最初的好奇与敬畏过去后,现实的考量浮上水面。年底的全团军事训练综合考核日益临近,各连摩拳擦掌,三连也不例外。训练强度加大,气氛紧张焦灼。华雄的存在,在这种全员冲刺的背景下,显得愈发格格不入。他无法参与任何实质性训练,连队统计训练成绩、研究考核方案时,自然也不会将他纳入核心考量。他成了一个旁观者,一个局外人。偶尔,他能从匆匆走过的官兵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惋惜,或者……一丝不易察觉的“幸亏不是我”的庆幸。就连王雨,也因为副班长的职责和自身训练压力,来找他的次数明显少了,话题也更多停留在表面。

一种更深的疏离感,如同无声的藤蔓,缠绕上来。他仿佛被悬置在时间的夹缝里,不属于过去那惊心动魄的战场,也不属于眼下这汗水泥泞的训练场。一等功的荣誉,此刻像一座孤岛,将他与周围的海洋隔开。他开始更长时间地待在连部那间小小的档案资料室里,那里安静,灰尘在阳光中慢舞,时光仿佛停滞。他整理着历年来的训练总结、事迹材料、甚至是一些旧的作战案例汇编。那些发黄的纸页上,记录着别人的汗水、热血、成功与失败。他像一个考古学家,冷静地剖析着这些“标本”,试图从中寻找某种规律,或者仅仅是……消磨那过于漫长而清醒的时间。

就是在整理一堆关于边境封控与反渗透的旧案例卷宗时,他看到了那份档案。编号有些特殊,保密等级不算高,但封皮已经磨损。他翻开,里面记录的是一次多年前的边境冲突后,针对残存小股武装分子的清剿行动。行动本身不算大规模,但其中提到一支执行渗透侦察任务的小分队,在极端恶劣天气和地形下,因一名队员意外受伤(踝关节严重扭伤),导致整个任务节奏被打乱,差点陷入包围。最后虽侥幸脱身,但预定侦察目标未能完全查清,留下了隐患。

华雄的目光在“踝关节严重扭伤”、“任务节奏打乱”、“未能完全查清”这些字句上停留了很久。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纸面,仿佛能触摸到当年那支小分队的焦虑、挣扎与遗憾。然后,他的目光移到后面的总结分析部分,上面用红笔写着一些后续的教训和改进建议,无非是加强复杂地形适应训练、完善伤员应急后送预案等等。

他合上卷宗,靠在积满灰尘的档案架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推演:如果当时那支小分队,有一个像他这样(假设腿伤情况类似)的队员,在主力队员受伤后,能否采取不同的策略?比如,利用伤者对疼痛和地形的“特殊感知”,重新规划一条更加隐蔽但可能更耗时的渗透路线?或者,在被迫转移时,利用有限的装备设置更精巧的延时或误导性陷阱,来争取时间?甚至,在最终侦查环节,伤者是否可以凭借更强的静态观察力和耐心,在某个隐蔽点进行长时间的潜伏观测,弥补无法抵近侦察的缺憾?

推演无声地进行,各种可能性像纷繁的枝叶在脑海中伸展。但很快,这些枝叶都枯萎了。结论冰冷而清晰:在那种高机动、高对抗、强时效性的传统侦察任务模式下,一个腿部重伤、失去快速机动能力的队员,无论头脑多么清醒,经验多么丰富,终究是一个难以弥补的短板,甚至可能成为拖垮整个团队的致命负担。现代战争,尤其是特种作战,对单兵身体素质的要求是全面而苛刻的。他的伤,关上的是那扇最直接、最激烈的门。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锹冻土,掩埋了他心底残存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某种火星。或许,灰隼曾经暗示过的那条“不需要跑得最快”的路,在真正的、成体系的战争机器面前,依然只是一条崎岖狭窄、充满不确定性的小径,难以承载重任。

夜深了,储藏室里寒气渐重。他躺在床上,没有开灯,睁眼看着黑暗。右膝传来季节变换时特有的、深入骨髓的酸胀痛。这疼痛不再让他焦虑,反而成为一种冰冷的陪伴,提醒着他现实的边界。或许,王雨听来的那些议论是对的。或许,他的军旅生涯,最好的归宿,就是在某个清闲的岗位,发挥一下“余热”,然后带着一身伤病和一枚勋章,平静(或者说平淡)地离开。

“转业”两个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地浮现在他脑海里。回到地方,凭着功臣身份,应该能有个不错的安置。离开这片承载了太多剧烈冲突与巨大落差的土地,也许能寻得另一种平静?这个念头一旦生出,竟像荒原上的野草,开始悄无声息地蔓延。他想起入伍前那些模糊的、关于普通生活的想象,想起家乡小城缓慢的节奏。一种深沉的疲惫,从灵魂深处涌上来,不是身体的累,而是一种对持续对抗、持续悬置状态的厌倦。

他开始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工作和交流,几乎不开口。连长和指导员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以为是伤病困扰,或是感觉被边缘化,找他谈过几次话,无非是鼓励、安慰,强调组织关怀,暗示未来即使在非战斗岗位也能有作为。华雄听着,点头,表示明白,感谢关心。态度无可挑剔,但那种平静之下透出的疏离与认命感,让两位主官也感到无力。他们能解决工作安排,却无法弥合那道横亘在能力、伤病与期望之间的深渊。

团里关于部分岗位调整的风声也开始流传。有消息说,为了提高机关效能,一些因伤或因其他原因不太适合一线战斗岗位的骨干,可能被调整到更合适的文职或技术岗位。华雄的名字,似乎也在一些非正式的讨论中被提及。毕竟,一个立过一等功、有实战经验、头脑清醒、但身体条件受限的士兵,放在机关作训或宣传部门,似乎是个“合理”的选择。

当指导员在一次谈话中,委婉地询问他对未来岗位有什么想法,是否考虑过向文书、保密员,或者团史馆讲解员这类方向发展时,华雄心里最后那点摇曳的火苗,几乎彻底熄灭了。他知道,这或许就是组织为他规划好的“长远”。一条平稳、安全、却与他灵魂深处那股冰冷燃烧的力量完全背道而驰的路。

他提交了探亲假申请。批得很顺利。或许,连里也觉得他需要换个环境散散心。

回家乡的火车上,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与军营截然不同的风景,心中一片空茫。熟悉的城市渐渐映入眼帘,嘈杂、拥挤、充满烟火气,却也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隔阂。家人自然是高兴的,为他的一等功感到无比骄傲,围着他问长问短,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腿伤。亲戚朋友闻讯而来,眼神里满是敬佩与好奇。但华雄能感觉到,他们敬佩的是那个在边境击毙毒贩、立功受奖的英雄,好奇的是那枚传说中的军功章,而非他本人,更非他此刻内心的彷徨与空洞。

他试图融入这种久违的平淡。清晨去公园看老人打太极,白天帮母亲打理一下家务,傍晚在熟悉的街道散步。日子舒缓得如同静止的湖水。最初的几天,他确实感到了某种放松,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但很快,一种更深的不适感开始滋生。这里的节奏太慢,声音太杂,目标太散。他发现自己会在清晨不自觉地在公园角落练习那套改良过的、缓慢而精确的伸展动作;会在听到远处类似鞭炮的响声时,身体瞬间绷紧,眼神锐利地扫向声源;会在散步时,下意识地观察周围地形、评估视野、寻找掩体和撤退路线……这些刻入骨髓的反应,与眼前安宁琐碎的生活格格不入,显得异常突兀,甚至有些可笑。

一次高中同学聚会,昔日同窗大多已工作或继续求学,言谈间是职场见闻、学业压力、房价车贷、娱乐八卦。他们热情地称呼他“英雄”,轮番敬酒,追问战斗细节。华雄寥寥数语带过,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他发现自己很难真正投入那些话题,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山地、丛林、战术推演和冰冷的装备数据上。同学们谈论的“现实”,对他而言,反而像另一个世界般虚幻。席间,一个在地方武装部工作的同学,半开玩笑地说:“华雄,你这回来,要是转业到咱市里,怎么也得弄个科级干部当当吧?到时候可别忘了老同学!”

转业。地方。科级干部。

这些词在喧嚣的酒桌上飘过,却像冰锥一样扎进华雄心里。他勉强笑了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暖不了胸腔里那块越结越厚的冰。

假期过半,一个阴雨的下午,他独自来到城郊一座小山。雨水淅沥,山林寂静。他沿着湿滑的石阶慢慢向上走,右膝的疼痛在潮湿天气里格外清晰。走到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亭子,他停下来,望着烟雨朦胧中的城市轮廓。

离开?还是留下?

留下,意味着接受那条被规划好的、平稳却可能永远无法真正“活过来”的文职之路,与自己灵魂里那个不曾死去的“兵”彻底告别。离开,回到地方,或许能凭借功勋谋个安稳职位,结婚生子,融入这芸芸众生的平凡洪流,让那一切关于硝烟、战术、生死边缘的记忆,慢慢褪色成一段遥远的、与当下无关的传奇。

雨水顺着亭檐滴落,连成串珠。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寂静。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失。仿佛走了很远的路,挣扎了许久,最终却发现,所有的路标都指向他不愿去,或者去不了的地方。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那部部队配发的、沉寂了许久的旧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区号属于他所在集团军机关的号码。

他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华雄同志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严肃而不失温和的男声。

“我是。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集团军政治部干部处的李干事。华雄同志,现在正式通知你:根据上级命令,并经严格考核与选拔,你已被批准保送入学,前往国防科技大学指挥信息系统工程专业学习,学制四年。入学通知书及相关文件将随后寄达你所在连队。请你提前做好相关准备,按时报到。”

电话里的声音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扩散的、难以置信的涟漪。

国防科技大学?指挥信息系统工程?保送入学?

华雄举着手机,站在雨中的凉亭里,一时间竟然失去了反应。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冰冷的触感如此真实。电话那头的李干事似乎理解他的沉默,又补充了几句关于政策、待遇、以及这是对他卓越贡献和军事素养的肯定与培养之类的话。

直到对方确认他已听清并记下关键信息,挂断电话后,华雄还维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混合着亭外的雨声。

片刻的绝对空白之后,一股极其复杂、汹涌澎湃的情绪,如同解冻的春洪,猛然冲垮了心底那堵冰墙!不是单纯的狂喜,那太过浅薄。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撼、茫然、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埋的、几乎被自己遗忘的渴望被骤然点燃的灼热!

指挥信息系统工程?那不是简单的军校深造。那是军队现代化、信息化的核心领域!是将战术思维、战场感知、指挥决策与最前沿的信息技术深度融合的方向!那是一条路,一条或许不需要他用伤腿去冲锋陷阵、比拼极限体能,却同样可以直面战争核心、运用他那些在实战和极端推演中磨砺出的战场直觉、战术头脑和冷静判断力的路!一条能将他的“短板”在一定程度上转化为“特长”的路!

灰隼当初那模糊的暗示,“一条不同的路”,难道指向的就是这里?组织没有放弃他,更没有简单地将他“安置”。他们看到了他身上的另一种可能性,一种超越了单纯射击和格斗的、属于新时代战争形态的可能性!

冰封的血液开始奔流,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撞击,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挣脱什么束缚。右膝的疼痛依然存在,但此刻,那疼痛似乎不再仅仅是一种限制,更像是一个烙印,一个提醒,提醒他所经历的一切,无论荣耀还是创伤,都将在新的战场上,找到不一样的意义。

他缓缓放下手机,深吸了一口带着雨丝清冷和泥土腥味的空气。视线越过雨幕,望向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线。那里,仿佛有一扇门,在厚重的云层后,悄然打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他此前从未敢设想的、截然不同的光。

心中那颗沉寂许久、渐趋冰冷、甚至准备自我放逐的心,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星火,猛地烫了一下,然后,剧烈地、不可抑制地、重新跳动起来!

节奏坚定,声音澎湃,如同战鼓,敲碎了一潭死水的寂静,也敲响了一段全新征程的序曲。

(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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