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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火车在南昌站喘着粗气停下时,已是后半夜。黏腻湿热的空气像一张浸了水的厚毯子,瞬间裹了上来,闷得人透不过气。站台上灯光昏暗,人影幢幢,各地方言混杂着列车员的吆喝,汇成一片嗡嗡的嘈杂。

卫永刚和田三九背着包,随着人流向出站口蠕动。南方的热和北方不同,是沁到骨头缝里的潮热,汗水不是滴出来,而是从每个毛孔里渗出来,黏在皮肤上,衣服很快湿透,贴在身上。田三九不住地扯着领口,低声咒骂:“这鬼地方,跟蒸笼似的!”

出站口外更是一片混乱。拉客的司机、旅店掮客、卖地图矿泉水的,将狭窄的通道堵得水泄不通,无数双手伸过来,带着各式各样的口音,拉扯着旅客的行李。卫永刚紧紧护着自己的牛仔包,低着头,跟着田三九往外挤。包里除了那两万块钱,还有陈雨给的笔记本和那把他用得最顺手的工兵锹,是他全部的家当和依仗。

就在他们快要挤出重围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侧面猛地撞了田三九一下。

“哎哟!”田三九一个趔趄,下意识去扶墙。撞他的是个女孩,看着不过十七八岁,穿着廉价的碎花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头发枯黄,脸上脏兮兮的,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连连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田三九刚想骂,女孩已经像条泥鳅一样,钻进人群不见了。

“妈的,晦气!”田三九骂骂咧咧地站稳,顺手往裤兜一摸,脸色陡变,“操!我钱包!”

他那个装着一千多块现金和身份证的破人造革钱包,不见了。显然,刚才那一撞是幌子,下手的是那女孩的同伙,或者根本就是那女孩自己。

卫永刚心里一沉,立刻回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混乱的人群。昏暗的光线下,只见那碎花衬衫的身影在人群边缘一闪,飞快地拐进了车站旁边一条漆黑的小巷。

“那边!”卫永刚低喝一声,拔腿就追。田三九也反应过来,怒骂着跟上。

小巷狭窄,堆满垃圾,污水横流,弥漫着腐臭。那女孩跑得飞快,显然对地形极熟。卫永刚和田三九咬着牙猛追,脚步声在空巷里回荡。追了大概两三百米,眼看要追上,女孩突然往旁边一个岔道一拐。

两人追进去,却发现是个死胡同。女孩背靠着脏污的墙壁,喘着气,手里赫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弹簧刀,刀尖对着他们,眼神里有惊慌,但更多的是豁出去的狠厉。

“别过来!再过来我捅死你们!”她声音尖利,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但仔细听,尾音里又有点别处的腔调。

田三九喘着粗气,眼睛喷火:“把钱包还我!不然老子弄死你!”

女孩握刀的手有些抖,但没退。“什么钱包?我没拿!你们别冤枉好人!”

卫永刚没说话,只是上前一步,眼睛死死盯着女孩握着刀的手腕,又扫了一眼她另一只紧握的拳头——拳头微微张开一条缝,露出人造革钱包的一角。他不再废话,身形猛地前冲,不是冲着刀,而是侧身欺近,左手闪电般叼向女孩持刀的手腕,右手同时抓向她另一只手腕。

女孩尖叫一声,弹簧刀胡乱划来。卫永刚侧头躲过,手指已经扣住她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扭。女孩吃痛,刀“当啷”掉地。同时,她另一只手里紧攥的钱包也被卫永刚劈手夺过。

“妈的!还敢动刀!”田三九冲上来就要打。

“三九!”卫永刚喝住他,将钱包扔过去,自己却仍扣着女孩的手腕。女孩拼命挣扎,但卫永刚的手像铁钳一样。

“放开我!你们这些北佬!欺负人!”女孩又踢又咬,眼泪混着脸上的污迹流下来。

卫永刚没松手,只是看着她,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是‘绕青’?”

女孩猛地一僵,挣扎停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刚才撞人的手法,抢了东西往死胡同引,被抓住了亮刀子,”卫永刚松开手,但身体仍挡在出口方向,“这是老南昌‘地老鼠’们带徒弟的路数,叫‘绕青’,练的是手快、脚快、胆大,专在火车站、汽车站吃‘流水席’。带你的老杆子(师父)没告诉你,遇上硬茬子,该舍就得舍?”

女孩,或者说绕青,瞪大了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卫永刚。她这套把戏,对付普通旅客、甚至本地一些混混都够用,没想到被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一口北方口音的年轻人一语道破根脚。

“你……你也是道上的?”绕青声音发颤,上下打量卫永刚。他穿着普通,但眼神太沉,太静,刚才那两下子,根本不是普通人的反应。

卫永刚不置可否,弯腰捡起地上的弹簧刀,在手里掂了掂,是地摊上最便宜的那种。“钱包还了,这事算了。以后招子放亮点。”

田三九检查了钱包,钱和证件都在,气消了大半,但嘴上不饶人:“小丫头片子,学什么不好学这个!下次再让老子碰上,剁了你的手!”

绕青咬了咬嘴唇,没吭声,眼神复杂地看了卫永刚一眼,忽然转身,手脚并用,飞快地爬上旁边一堆废弃的砖垛,翻过墙头,消失在夜色里。

“就这么让她跑了?”田三九还有点不甘心。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种小贼,背后说不定有团伙。初来乍到,别惹麻烦。”卫永刚把弹簧刀扔进旁边的垃圾堆。他刚才点出“绕青”的根脚,既是震慑,也是留一线。在这种地方,多个“熟人”,哪怕是这种不打不相识的,未必是坏事。

两人出了小巷,在车站附近找了家最不起眼、不用登记身份证的小旅馆住下。房间狭小潮湿,墙壁霉迹斑斑,一张破床,一台闪着雪花的旧电视。但总算有个落脚地。

躺下没多久,天就蒙蒙亮了。潮湿闷热依旧。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田三九就坐不住了。

“刚子,咱们得弄点硬家伙。”他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着光,“南边不比咱们那儿,我听说乱得很,黑吃黑是常事。光靠工兵锹和探针,不够看。”

卫永刚皱了皱眉:“枪?”

“对!”田三九凑近,“我有路子。来之前就打听好了,南昌这边,只要有钱,不难搞。有了那玩意儿,下地心里踏实,遇上事也能镇得住场子。”

卫永刚沉默。他知道田三九说得有道理。南方的盗墓团伙,据说更彪悍,更不守“规矩”。银狐提醒的“规矩不一样”,恐怕就包括这个。但他本能地抗拒枪。那东西太终极,一旦用了,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去看看。”最终,他说。他需要评估这里的“环境”。

田三九的路子,在赣江边一片待拆迁的破旧民房里。接头的是个一脸麻子、眼神飘忽的瘦子,外号“麻杆”。交易在臭气熏天的公厕背后完成。一把仿五四式手枪,黑黝黝的,沉手,带着劣质机油的味儿,配了七发子弹,用旧报纸包着。三千块。田三九眼都不眨就数了钱。

握着那把冰冷铁块的感觉,让卫永刚心里发毛。田三九却爱不释手,反复拉动套筒,检查击锤。“有了它,腰杆就硬了!”他咧嘴笑,把枪小心翼翼别在后腰,用衣服盖好。

有了枪,似乎就有了底气。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开始以“收古钱”、“看老宅”为幌子,在南昌周边踩点。他们买了地图,研究地方志(当然是旧书摊上最简略的那种),更主要的是,混迹于各个老旧市场、茶馆,听那些老人闲聊,收集零碎的信息——哪个村子以前出过“宝”,哪个山头有“怪事”,哪块地“不长庄稼”。

南方墓葬与北方截然不同。多是砖室墓或石室墓,埋在潮湿的红壤或山石里,十墓九塌,渗水严重,被称为“水坑”或“烂坑”。随葬品也与北方青铜重器不同,多见瓷器(尤其是青瓷)、漆器、金银器、玉器,保存难度大,但若是完好出土,价值惊人。踩点也更难,地表标志物少,很多墓干脆就埋在稻田、鱼塘底下。

这天下午,他们来到南昌县下辖的一个村子,据说村后“螺丝岭”以前平整土地时挖出过“古砖”。两人装作爬山,在岭上转悠。岭上植被茂密,闷热难当,蚊虫肆虐。田三九拿着个军用指南针,边走边骂娘。

卫永刚则仔细观察着地形、土壤、植被。他蹲下身,抓起一把红土,在指尖捻开,又凑近闻了闻。土质黏重,酸性,确实不是好兆头。他目光扫过一片长势特别旺盛的荆棘丛,心中微动。正准备拨开看看,忽然听到旁边山坡下传来动静。

不是动物,是人声,还带着工具挖掘的声响。

两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摸过去,躲在一块巨石后向下看。

只见下面一个背阴的缓坡上,两个年轻人正在挖着什么。一个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头发抹得油光水滑,正拿着个罗盘,对着山坡比划,嘴里念念有词。另一个则光着膀子,挥着一把短柄镐,奋力刨土,已经挖出一个半米深的坑,旁边堆着新鲜的红土。

看那刨土的架势和用镐的角度,完全是个外行。但拿罗盘的那个,姿势、神态,却又隐约有点门道。

“嘿,俩生瓜蛋子。”田三九压低声音嗤笑,“跑这儿来瞎刨,能刨出个屁。”

卫永刚没说话,目光落在那个拿罗盘的年轻人身上。他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或许还小一点,脸色有些苍白,戴着一副眼镜,但眼神专注,手指在罗盘上移动,似乎在计算着什么。更让卫永刚注意的是他脚下——那双沾满泥的鞋,是专业的山地靴,价格不菲;他随手放在旁边石头上的帆布包,露出一角,里面是几件折叠整齐的特殊工具,卫永刚认得,那是专门用于南方砖石墓的“撬棍”和“铲刀”,不是市面上随便能买到的。

这不是普通的“生瓜蛋子”。

就在这时,拿罗盘的年轻人似乎算定了方位,指着一处:“炮仔,往下,再深一尺半,斜着下镐,别用蛮力!”

那光膀子的“炮仔”应了一声,调整角度,又是一镐下去。只听“铿”一声闷响,像是碰到了石头,但声音不对,更脆,更空。

挖土的炮仔和拿罗盘的年轻人都是一愣。炮仔蹲下身,用手扒开浮土,下面露出一角青灰色的砖,砖缝用白色的黏合物填充,异常坚固。

“是墓砖!”炮仔惊呼。

拿罗盘的年轻人也蹲下去,用手摸了摸砖面,又敲了敲,脸上露出兴奋之色:“是宋砖!没错!斜斗墓!找到了!”

两人顿时激动起来,炮仔挥镐更用力。但宋墓砖石坚固,他那把普通的短镐根本奈何不得,几镐下去,只崩下一点碎屑。

卫永刚在石头后看得分明。这两个人,一个懂风水定位,一个有力气,但明显缺乏真正的盗墓工具和经验。而且,他们太兴奋,太不小心了,弄出的动静不小。

果然,没过几分钟,山坡另一头传来呼喝声,几个拿着锄头、扁担的村民骂骂咧咧地冲了上来,显然是听到动静过来查看的。

“不好!来人了!”炮仔吓得一哆嗦。

拿罗盘的年轻人也慌了,想去拿工具包,又想去掩盖挖开的土坑,手忙脚乱。

眼看村民就要冲到跟前,卫永刚忽然从石头后站起身,对着下面喊了一嗓子:“那边有野猪!往西边跑了!”

冲上来的村民被他一喊,下意识地往西边看去,脚步一缓。

趁这功夫,卫永刚对田三九使个眼色,两人快速冲下山坡。卫永刚一把拉起那个还在发愣的拿罗盘年轻人,低喝:“快走!”田三九则扛起那个沉重的工具包,顺手拽了光膀子的炮仔一把。

四人连滚带爬,冲下山坡,钻进茂密的山林,直到听不见后面的叫骂声,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拿罗盘的年轻人惊魂未定,靠着棵树喘气,眼镜都歪了。他看向卫永刚和田三九,尤其是看到田三九肩上那个熟悉的工具包,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疑惑:“你们……是什么人?”

卫永刚没回答,反问道:“你们是‘炮’字门的?”

年轻人浑身一震,盯着卫永刚,缓缓点了点头:“赣北,‘炮公’世家,李玄嗣。这是我堂弟,李炮。”他指了指那个光膀子的年轻人。“你们……关中口音。是北边来的‘土夫子’?”

“卫永刚。”卫永刚报上名字,又指了指田三九,“田三九。”

“‘散土王’卫永刚?”李玄嗣(炮公)失声叫道,随即意识到失言,立刻闭上嘴,但眼神里的惊疑更重。他显然听过这个新近在北方圈子里传开的名号。

田三九嘿嘿一笑,把工具包扔还给他:“行啊,小炮公,名头传到你们南边了?”

李玄嗣接过包,脸色变了变,最终苦笑一声:“让两位见笑了。家道中落,到我这儿,就剩点书本上的皮毛,和这几件祖传的工具了。本想自己试着找个‘练手’,差点折在这儿。”

“书本上的皮毛,能一口断出是宋砖斜斗墓,也不简单了。”卫永刚看着他说。这个李玄嗣,和他一样,是盗墓世家出身,只是境遇不同。他卫永刚是主动逃离又被迫深入,而李玄嗣,似乎是守着没落的家族技艺,艰难求存。两人身上,有种同病相怜的气息。

“你们……来南方,是想做活?”李玄嗣试探着问。

“找饭吃。”卫永刚言简意赅。

李玄嗣眼睛亮了亮,和堂弟李炮交换了个眼神。李炮是个憨直的壮小伙,刚才的惊慌过去,此刻好奇地打量着卫永刚和田三九,尤其是田三九后腰那鼓起的一块。

“两位,”李玄嗣推了推眼镜,语气变得郑重,“不瞒你们,我们炮家,在赣北还有点老关系,知道几个‘疑似’的点,但要么是水坑难下手,要么是地方敏感不好动。我们缺人手,更缺……有真本事的搭档。刚才看卫兄一眼认出墓砖,田兄身手利落,想必都是行家。”

他顿了顿,看着卫永刚:“这螺丝岭的宋墓,我们盯了两个月,今天才确定位置。但凭我们俩,啃不动。如果两位有兴趣,我们可以合伙。炮家出地点,出部分工具和本地关系;两位出入手和技术。出货之后,二一添作五,如何?”

卫永刚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田三九。田三九摸着后腰,咧着嘴,显然对“合伙”和“二一添作五”很有兴趣。

南方,陌生的土地,全新的墓葬形制,潜在的排外和凶险。单打独斗,确实艰难。眼前这个“炮公”李玄嗣,虽然实践经验不足,但家学渊源,对本地情况熟悉,而且看起来不是那种奸猾之辈。他的堂弟李炮,力气足,是个好劳力。合伙,似乎是条可行的路。

“可以试试。”卫永刚最终点头,“不过,规矩得先说清楚。下地听我的,出货炮公你来断代估价,路子我们一起找。安全第一,任何事,四个人商量。”

“没问题!”李玄嗣脸上露出喜色,伸出手。

卫永刚伸手与他握住。田三九也笑嘻嘻地和李炮碰了碰拳头。

四个年轻人,在这闷热潮湿的南方山林里,完成了一次简单的结盟。两个来自北方的“散土王”和“悍匪”,两个本地没落的盗墓世家传人,因一个尚未挖开的宋墓,命运交织在了一起。

他们还不知道,这个临时拼凑的四人团伙,将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以惊人的速度崛起,成为搅动南方地下文物市场的一股凶悍力量,也将为他们自己,铺就一条充满财富、血腥与无尽悔恨的不归路。

而此刻,他们只是四个浑身泥土、眼睛发亮的年轻人,为找到了“同伴”和“目标”而兴奋。远处,螺丝岭郁郁葱葱,那座沉默的宋墓,正等待着他们的再次光临。更远处,南昌城笼罩在湿热的雾气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冷漠地注视着这些在它躯体上钻营的“寄生虫”。

新的篇章,伴随着黏腻的汗水和地下隐约的诱惑,就此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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