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德海的证词，像一块被投入死水潭的烙铁，瞬间蒸腾起刺鼻的雾气，让本就浑浊的局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却也烧灼出几条更加清晰的、指向黑暗深处的焦痕。
周振雄和“老K”的动作并未停止。根据吴德海供述中“上面电话”、“影响所长”等细节，他们开始反向梳理二十年前可能涉及此事的警方内部关系网，以及当时有能力进行这种程度“暗示”或“施压”的、与周家有关联的外部势力。这是一项极其繁琐且危险的工作，牵涉甚广，稍有不慎就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引来不必要的政治麻烦。
与此同时，针对当年马德昌那条线的调查，也在“老K”动用更特殊渠道后，有了突破性进展。马德昌去世前两年收到的几笔神秘境外汇款，经过层层剥茧，最终指向了英属维尔京群岛注册的一家空壳公司，而这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经过更为复杂的金融追踪和情报交叉比对，其社会关系网中，出现了一个让周振雄眼皮狂跳的名字——周文渊。
周文渊，周振雄的堂弟，血缘不算太近，但在周氏集团早年扩张时期曾出过力，后来因经营理念不合和利益分配问题，与周振雄渐行渐远，大约十五年前就逐渐淡出了周氏核心圈，自己经营着几家不大不小的贸易公司和一家私人投资机构，表面上与周氏井水不犯河水，甚至偶有合作。
但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马德昌的“封口费”竟然与周文渊控制的离岸公司扯上关系，这其中的意味，让周振雄脊背发凉。
是巧合吗？还是说，当年策划掉包和后续一系列血腥掩盖的“内部人”，就是这个看似早已边缘化、实则可能一直心怀怨恨、潜伏在暗处的堂弟？
动机呢？仅仅是因为早年恩怨？还是有更深层、更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掌控周家的未来？
周振雄立刻调集所有资源，秘密调查周文渊近二十年的详细动向、财务状况、社会交往，尤其是二十年前沈明华生产前后，以及林晚养父母车祸前后的时间段。
调查需要时间，而时间，恰恰是此刻最奢侈的东西。
就在周振雄于重重迷雾中艰难掘进时，另一条线上的林晚，也收到了“灰鸽”转来的、关于吴德海初步接触结果的加密简报（经过了处理和脱敏，隐去了周振雄和“老K”的存在，只提及有“第三方”介入并获取了口供）。
简报内容与周振雄掌握的基本一致，证实了当年“交通纠纷”报警被刻意淡化处理，以及吴德海事后收到封口费。这对林晚而言，是关键的进展，但还不够。
她需要知道，当年开车去威胁养父母的具体是谁？下达指令的“上面”又是谁？那辆尾号“68”的车，最终的使用者是谁？
这些问题，吴德海无法回答。但林晚有她的方法。
她将目光投向了那个被忽略的角落——当年那家分公司可能留存下来的、更原始的、非电子化的记录。九十年代末，许多企业虽然开始信息化，但纸质档案和内部手写记录依然大量存在。尤其是车辆调度、维修、油耗这类涉及具体人和事的记录，往往比电子日志更真实、更难以被彻底篡改。
灰鸽在静默前，曾提到那家分公司几年前经历过一次搬迁和档案数字化，大量老旧纸质文件被处理或封存，去向不明。但林晚推测，像行车日志、维修单、派车单这类可能涉及敏感信息的原始凭证，如果当时的管理者足够谨慎（或者心怀鬼胎），或许不会轻易销毁，而是以某种方式留存或转移。
她给灰鸽（通过预设的另一条紧急单向信道）发去了新的指令：“寻找二十年前周氏XX分公司（车辆所属）的纸质档案管理员、老仓库保管员、或参与过当年档案清理/转移工作的人员。重点询问是否有异常封存、转移或‘遗失’的车辆相关纸质记录，尤其是关于车牌尾号‘68’车辆在特定时间段（夏季）的使用、维修记录。提供高额信息费。”
这是一项大海捞针般的工作，而且极易暴露。但林晚别无选择。数字层面的追查遇到了瓶颈，她必须转向更传统、但也可能更有效的“物理”线索。
指令发出后，林晚将注意力转回眼前。
并购谈判已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在周振雄的授意下，周氏团队做出了关键性让步，基本同意了林晚关于独立运营和董事会席位的核心诉求，只在对赌条款和部分整合细节上还有拉锯。李维私下透露，集团内部阻力不小，但周董态度坚决。
林晚知道，周振雄的“诚意”背后，是更深的算计和利用。他想用利益和地位将她绑上战车，同时将她置于明处，吸引火力，并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她并不抗拒。这本身就是她计划的一部分。进入周氏，获得资源和平台，才能更方便地从内部调查，也才能更近距离地观察，那个可能的“内鬼”，究竟是谁。
只是，局势的凶险程度，超出了她最初的预估。对方不仅反应迅速，手段狠辣，而且似乎对周家的动向了解颇深。周晓雯的愚蠢行径虽然被压了下去，但难保没有留下尾巴。沈明华持续不断的信件，也让她隐隐感到不安——这种情感的投射，在关键时刻可能成为弱点，或者……被利用的突破口。
她必须更加小心。
这天傍晚，林晚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公寓。刚出电梯，她就察觉到一丝异样。
走廊里很安静，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亮起。但她敏锐地注意到，自家门前的脚垫，似乎有极其轻微的、不自然的偏移。很细微，如果不是她刻意观察，几乎无法发现。
有人动过？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门前，没有立刻开门，而是用手机调出了一个隐蔽的、连接着门内微型摄像头的APP（她安装的简易安防系统之一）。快速回放了最近几个小时的录像。
录像显示，大约两小时前，一个穿着物业维修工制服、戴着帽子和口罩的男人，曾在她门前短暂停留，手里拿着一个类似检测仪的东西，似乎在检查门锁或电路。停留时间不到一分钟，然后离开。
物业维修？她并没有报修。而且，这个“维修工”的动作，在她看来，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谨慎，检查门锁的动作也过于“专业”。
是周振雄派来安装或检查监控的“影子”？还是……另一方的人？
林晚心中警惕性提到最高。她没有立刻开门进屋，而是转身，走向楼梯间，从消防通道下了楼，然后从大楼另一个入口绕出，来到街对面的一家便利店，透过玻璃窗，观察着自己公寓所在的那栋楼。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她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异常。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并未消失。
她犹豫了一下，第一次主动拨通了李维的电话。
“李总，是我，林晚。”
“林总？您好，有什么指示？”李维的声音依旧客气。
“我公寓这边，似乎有陌生人以物业维修名义出现过，有些可疑。想请问一下，周氏这边，或者周董，最近有没有出于安全考虑，在我住处附近安排过什么……额外的检查或措施？”林晚问得直接，但语气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李维似乎在斟酌措辞。“林总，周董确实非常关心您的安全。集团安保部门最近在加强对所有高管及相关人员住所的常规巡查，可能是他们的人。我会立刻核实一下，如果是我们的人，打扰到您，非常抱歉。”
“不必道歉，安全第一。”林晚淡淡道，“核实后，如果有结果，麻烦告诉我一声。另外，如果方便，能否将负责我这片区域的安保联络方式给我？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沟通，避免误会。”
“当然，当然。我稍后发给您。”李维答应得很爽快。
挂断电话，林晚知道，李维未必会说实话，但这通电话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和试探。她在告诉周振雄，她察觉到了异常，并且，她有自己的信息渠道和判断。
几分钟后，李维发来一个号码，说是集团安保部某负责人的直接联系方式。林晚存下，但没有立刻联系。
她又在便利店等了一会儿，确认没有异常后，才悄然返回公寓。进门后，她仔细检查了屋内每一个角落，尤其是电子设备和可能的窃听装置所在的位置。没有发现异常。
但她知道，有些监控，未必需要实体装置。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了那个存放着沈明华信件的抽屉。信件依旧整齐地码放着，没有动过的痕迹。
她拿起最上面一封，指尖拂过浅蓝色的信封，停顿片刻，最终还是放了回去，重新锁好抽屉。
迷雾更浓了。
敌友难辨，步步惊心。
但她的目标，从未改变。
无论来的是维修工，还是别的什么，都无法阻止她，向着黑暗最深处，那一点血色的光亮，坚定前行。
真相，就在迷雾之后。而她，即将拨开最后那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