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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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十一月的寒风,像一把把无形的锉刀,打磨着城市的每一个棱角。苏晚意的大学生活,在一种近乎刻板的规律中,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滚动。

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座精准的时钟。早晨六点半准时被闹钟惊醒,无论前一晚是否入睡;七点出现在食堂,强迫自己咽下固定的早餐套餐;八点坐在教室固定的后排位置,目光落在黑板或课本上,尽管思绪常常会不受控制地飘向虚无;下午没课的时候,她会去图书馆,找一个最偏僻的角落,摊开书本,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效率未必高,但姿态必须到位;晚上雷打不动地去操场跑步,耳机里的音乐换成了更具攻击性的工业噪音或极端金属,仿佛只有用更强烈的刺激,才能盖过心底永不消散的白噪音。

她像一台被设定了强制运行程序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咬合着“正常”的外壳,内里的动力却早已锈蚀殆尽,全靠惯性在维持。

外表上,她似乎“恢复”了。脸颊有了一点点肉,不再瘦得脱形;头发也重新有了光泽,被她简单地扎成马尾;衣着是千篇一律的宽松卫衣和牛仔裤,颜色大多是黑白灰。她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安全,却也失去了所有属于自己的色彩和形状。

只有她自己知道,某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她对疼痛的阈值变得很高。生理上的不适——比如胃痛、头痛、长期的失眠导致的眩晕——她几乎可以完全忽略,面无表情地继续手头的事情。但心理上,却变得异常敏感和脆弱。一句无心的玩笑,一个稍显冷漠的眼神,甚至只是一次普通的社交挫折,都能在她内心掀起一场无声的海啸,让她需要用极大的意志力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她开始害怕任何形式的“深度连接”。无论是友情还是潜在的爱情。室友们对她释放的善意,她接受,但从不主动;同学间的集体活动,她能推则推;有男生尝试接近她,哪怕只是最普通的同学情谊,她也会立刻竖起全身的刺,用沉默、回避或干脆的冷漠将对方推开。

她像一只受过电击的猫,对所有靠近的生物都充满了警惕和敌意。她的世界被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罩子隔开,她能看见外面的人来人往,笑语欢声,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也拒绝让任何人走进来。

学业成了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抓手。她开始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啃那些艰深的专业书籍。不是为了兴趣,也不是为了前途,更像是一种自我惩罚和证明——证明自己除了那段荒唐的感情,除了被他否定得一文不值的“情感投射”之外,至少还能做对几道题,看懂几个理论。

她的成绩确实在缓慢回升,甚至比出事前更好。但这并没有带来任何成就感,只有一种麻木的、完成任务般的疲惫。

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她对S市这座城市的疏离感,以及对“沉舟”这个存在深入骨髓的、又恨又痛的记忆。她删除了所有能直接联系到他的方式,却无法删除大脑里的信息。他的声音,他说话的方式,他那张英俊却冰冷的脸,他在咖啡厅里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用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她的记忆皮层上,时不时就会在毫无防备的时刻跳出来,带来一阵尖锐的幻痛。

她不再特意去回避与他相关的事物——比如他们曾经聊过的音乐、电影、书籍。相反,她开始强迫自己去接触。听那些曾经让她感到共鸣的后摇,看那些他推荐过的晦涩电影,读那些他提及过的哲学著作。但目的截然不同。她像法医解剖一具冰冷的尸体,用最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残忍的审视目光,去分析这些事物本身,试图剥离掉所有与他相关的、带有情感色彩的滤镜。

她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让她当初如此沉溺?是这些东西本身的力量,还是她将自己对理想关系的全部幻想,错误地投射到了这些东西和他身上?

答案往往是后者。这让她感到加倍的屈辱和清醒。

十一月中旬,一个阴冷的周末下午。苏晚意独自在图书馆,对着一份复杂的数据分析报告头疼不已。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手机在桌上震动,不是电话,是社交软件的推送——她重新下载了,但只保留了最基本的功能,用于接收班级通知和小组作业信息。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她本打算像往常一样直接忽略或拒绝,但目光扫过申请人的ID和头像时,她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ID:一叶舟。

头像:一片深秋里飘在湖面上的、孤零零的梧桐叶。

不是那个深蓝色的漩涡。名字和头像都变了。

但直觉,一种混合着恐惧、厌恶和冰冷愤怒的直觉,像毒蛇一样猛地窜上她的脊背。

是他。

一定是他。

换了名字,换了头像,但他还是找来了。

他想干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难道上次当面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还是他觉得……自己还有机可乘?或者,这又是他无聊时新的消遣?

苏晚意盯着那个好友申请,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不是因为期待或欣喜,而是因为一种被再次冒犯、被阴魂不散地纠缠的极端愤怒和恶心。

她几乎想立刻点击“拒绝”,并附带一句最恶毒的咒骂。

但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屏幕的刹那,她停住了。

一种极其冷酷的、近乎自毁的念头,攫住了她。

为什么不通过呢?

看看他到底还想演什么戏。看看这个曾经用最体面的方式将她尊严踩碎的人,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就像旁观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卑劣的滑稽戏。

而且……内心深处,那个尚未完全熄灭的、充满恨意的角落,也在叫嚣:凭什么他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要删除就删除,要加回就加回?凭什么总是他在掌控节奏?

这一次,她想看看,如果她不按他的剧本走,会怎样。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冷得让她肺部发疼。然后,她面无表情地,按下了“通过验证”。

几乎在好友关系建立的瞬间,消息就来了。

一叶舟:“晚意?”

(停顿几秒)

一叶舟:“是我。”

苏晚意看着那两个字“是我”,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冰冷的、近乎扭曲的弧度。多么熟悉的开场。还是那种看似平淡、实则掌控一切的语调。他连一句“你好”或者“抱歉打扰”都懒得加。

她没有立刻回复。她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水,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她甚至有空看了一眼窗外灰暗的天色,然后才将目光转回屏幕。

她打字,速度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抠出来的:“有事?”

简短,生硬,不带任何情绪,也绝不给他任何叙旧或寒暄的余地。

那边似乎迟疑了一下。“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烁了几次,才发来消息。

一叶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

苏晚意几乎要冷笑出声。怎么样?拜你所赐,像一具还能行走的丧尸。但她当然不会这么说。

她回:“很好。谢谢关心。”

疏离,客气,把他隔在千里之外。

一叶舟:“那就好。之前的事……我一直觉得,或许处理得有些草率。可能给你带来了不必要的伤害。”

哦?现在知道“伤害”了?苏晚意盯着这句话,眼神像淬了毒的冰。当初在咖啡厅,他那副冷静理智、撇清一切责任的样子,可看不出半点对“伤害”的认知。

她没有接这个话头,只是回:“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

把“草率”和“伤害”都轻描淡写地归为“过去的事”,堵死他任何试图深入“解释”或“道歉”的可能。

对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苏晚意几乎能想象屏幕那头,他微微蹙眉、或许有些不悦的样子。他习惯了掌控对话的节奏和深度,习惯了对方跟着他的引导走。她现在的反应,显然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一叶舟:“你好像变了。”

苏晚意看着这句话,心里一片冰封的荒原上,似乎卷过一阵凛冽的风。变了?当然变了。被你亲手打碎又勉强粘合起来的东西,怎么可能不变?

她回:“人都是会变的。”

依旧是滴水不漏,不给他任何探究的缝隙。

一叶舟:“……还在S市吗?”

苏晚意:“嗯。”

一叶舟:“天气变冷了,注意保暖。”

这句突如其来的、看似关切的话,让苏晚意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多么虚伪。多么廉价。她仿佛又看到了咖啡厅里,他最后那句“希望你以后能遇到真正适合你的人”时的表情,礼貌,得体,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她不想再陪他演这种令人作呕的、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她直接问:“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只是寒暄,那到此为止吧。我很忙。”

这句话发出去,带着清晰的、不耐烦的驱逐意味。

那边又沉默了片刻。

一叶舟:“没什么。只是……偶尔会想起之前聊天的日子。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

苏晚意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她感觉到那股一直强行压抑着的、混合着恨意和悲凉的怒火,正在心底疯狂地冲撞,试图冲破那层冰壳。

她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更深的冰冷和决绝。

她打字,这一次,速度很快,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尖锐:

“可惜什么?可惜一段打发时间的消遣,没能以更‘体面’的方式结束?还是可惜我这条不够聪明、被你玩弄于股掌却又后知后觉的鱼,没有按照你预设的剧本,安静地游开?”

“陆沉舟(她第一次在心里,也是第一次在文字里,用这个她后来通过某种途径艰难查到的姓氏来称呼他,尽管她并不知道‘沉舟’是否就是他的本名),省省吧。你那套‘普通网友’、‘期待偏差’、‘为你着想’的说辞,在咖啡厅里我已经听够了,也听腻了。”

“我不是你鱼塘里那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鱼。至少现在不是了。”

“别再联系我。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否则,我不介意让你知道,被一条你以为已经死透了的鱼,反咬一口,是什么滋味。”

发送。

打完这些字,苏晚意的手抖得厉害,心脏狂跳,但胸腔里却有一种近乎暴烈的、畅快的感觉。像终于把哽在喉咙里许久的毒刺,狠狠地吐了出去。

她没有等他的回复,甚至没有去看他是否“正在输入”。她直接点开那个“一叶舟”的资料页,拉黑,删除,一气呵成。

然后,她退出软件,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

图书馆里依旧安静,只有翻书和写字的声音。窗外的天色,似乎比刚才更暗了一些,预示着又一场冬雨即将来临。

苏晚意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刚才那股激烈的情绪迅速褪去,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空荡荡的茫然。她并不后悔发了那些话,那确实是她想说的。但她也知道,这种看似强势的“反击”,本质上,依然是因为他还能轻易搅动她的情绪。

她离真正的“放下”和“不在乎”,还差得太远太远。

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数据,此刻看起来像一片毫无意义的、冰冷的符号森林。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

然后,她重新拿起笔,低下头,强迫自己的注意力,回到那些复杂枯燥的符号和逻辑之中。

窗外的第一滴雨,终于落了下来,轻轻敲打在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上。

而那个名为“一叶舟”的ID,以及它所代表的所有冰冷、虚伪与伤害,连同她刚才那番色厉内荏的“警告”,都被她再次锁进了心底最深处那个不见天日的牢笼。

她知道,这场漫长的、一个人的战争,还远未结束。

但至少这一次,她没有选择沉默地承受,也没有选择卑微地乞求。

她选择了,用自己残存的、最后一点尖刺,朝着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湖水,狠狠地,掷出了一块石头。

尽管她知道,石头终将沉没,湖水依旧冰冷。

但至少,她听到了那一声,属于自己的、微弱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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