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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月廿一,卯时。

鹰愁涧的晨雾浓得化不开,三十步外不见人影。石达开带着童子营二十名年纪最大的孩子,像一群狸猫般贴着崖壁移动。

“停。”少年举起右手,整个队伍瞬间静止。

他趴在一块岩石后,侧耳倾听。雾中有隐约的马蹄声,很轻,但密集——不止一骑。

“刘二狗,”他低声唤身边一个瘦高个,“数数,几匹马?”

叫刘二狗的孩子十五岁,猎户出身,耳朵最灵。他闭眼听了片刻,睁开:“五匹……不,六匹。东北方向,三百步,在歇脚。”

石达开心跳加速。清军斥候?来得这么快?

按照杨清的推算,北路乌兰泰部至少还要五天才能到鹰愁涧附近。这些骑兵,要么是前锋探马,要么……

“王石头,”他唤另一个孩子,“地图。”

王石头是寨里账房先生的儿子,识字会算,被石达开任命为“参谋”。他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油布包裹的地图,摊在岩石上。

“咱们在这儿。”石达开指着鹰愁涧中段,“清军斥候在东北山口。他们要进涧,有两条路:主道宽,但绕远;小路窄,但近。你们说,他们会走哪条?”

二十个孩子围过来,盯着地图。这些天,石达开教他们看地图、辨方向、算距离,现在第一次实战运用。

“主道。”一个叫陈阿牛的孩子说,“骑兵走小路不方便。”

“小路。”刘二狗反驳,“他们是斥候,要快,要隐蔽。小路虽然窄,但马能过。”

“表决。”石达开说,“主道的举手。”

七只手。

“小路的举手。”

十三只手。

“好。”石达开收起地图,“按多数意见,他们走小路。现在,如果我们想拦住他们,该在哪里设伏?”

孩子们面面相觑。拦?二十个半大孩子,没刀没枪,拦六名精锐骑兵?

“石教习,”王石头小声说,“咱们……打不过吧?”

“没让你们打。”石达开说,“东王教过:打仗不一定要杀人。拖延、骚扰、制造混乱,也是战术。”

他指着地图上一处狭窄拐弯:“这里,叫‘一线天’,宽不过一丈,两侧是十丈悬崖。如果在这里弄点动静……”

“落石!”刘二狗眼睛一亮,“不用大石头,小石头就行,砸不到人,但能惊马!”

“对。”石达开点头,“惊了马,他们就得下马查看,至少耽误一刻钟。这一刻钟,够咱们把消息传回寨子了。”

计划简单,但可行。

“分工。”石达开开始布置,“刘二狗带五人,上左侧崖顶,准备落石。王石头带五人,在后方三百步设第二道绊马索——用藤蔓,别用绳,清妖会怀疑。剩下的人跟我,在一线天出口佯装猎户。”

“佯装猎户?”陈阿牛不解,“那不是暴露了吗?”

“就是要暴露。”石达开说,“六个斥候看到一群孩子,第一反应是什么?”

“抓起来问话?”

“对。他们会下马,会围过来。这时候崖顶落石,马受惊,他们慌乱,咱们就跑。”石达开说,“记住,咱们的任务不是打,是拖。拖到他们失去追踪兴趣,或者拖到援军来。”

孩子们懂了,眼神里既有紧张,也有兴奋。

“行动。”

二十人分三组,悄无声息地散入浓雾。

辰时初,雾稍散。

六名清军骑兵果然走了小路。都是精悍老兵,披轻甲,挎腰刀,背弓弩,马鞍旁挂着水囊和干粮袋。为首的是个疤脸把总,眼神像鹰。

“头儿,前面就是鹰愁涧了。”一个年轻斥候说,“听说这地方邪性,常有山匪出没。”

疤脸把总嗤笑:“山匪?正好,抓几个回去问问贼情。”

正说着,前方拐弯处传来人声。

几个半大孩子蹲在路边,围着一只受伤的野兔,似乎在争论怎么处理。看到骑兵,孩子们露出惊恐表情,想跑又不敢跑。

疤脸把总勒马,眯起眼:“小孩,过来。”

石达开——他扮成年纪最大的孩子——畏畏缩缩上前:“军、军爷……”

“你们是哪儿的?”

“山、山那边炭工家的……出来打兔子。”石达开演技稚嫩,但正符合少年见到官兵的恐惧。

“可曾见过贼人?”

“没、没见过……”

疤脸把总打量这群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六七,最小的才十三四,衣衫破旧,确实像穷苦人家的娃。他放松了警惕,挥手:“滚吧。”

石达开如蒙大赦,带着孩子们往涧外走。但走得很慢,故意磨蹭。

就在这时——

“轰隆隆……”

崖顶传来石块滚落的声音!不大,但密集,像山体自然松动。

六匹战马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疤脸把总猝不及防,差点摔下马。

“吁——稳住!”

趁这混乱,石达开突然大喊:“跑!”

二十个孩子像受惊的兔子,四散奔逃!但他们不往一个方向跑,而是分六七个方向,钻进树林、石缝、灌木丛。

“妈的!中计了!”疤脸把总反应过来,“追!抓活的!”

骑兵们刚稳住马,第二波“意外”来了——几根隐蔽的藤蔓绊马索突然弹起!虽然没绊倒马,但再次制造混乱。

等清军砍断藤蔓,孩子们已经消失在浓雾和山林中。

“头儿,还追吗?”年轻斥候问。

疤脸把总脸色铁青。追?往哪儿追?二十个孩子分了七八个方向,林深雾重,怎么追?

“不追了。”他咬牙,“这群小崽子有问题。快马回禀乌大人:鹰愁涧有贼人活动,建议大军绕行或清剿。”

“是!”

六骑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他们没注意到,三百步外的树冠上,刘二狗像猿猴一样挂着,默默数清了人数、马匹、装备,记下了他们的对话。

午时,童子营全员安全返回紫荆山。

石达开直奔杨清住处汇报。

“六名斥候,都是老兵。为首疤脸把总,腰间有鸟铳。马是滇马,善走山路。他们怀疑鹰愁涧有伏兵,建议乌兰泰绕行或清剿。”少年一口气说完,递上刘二狗画的简易图——标明了清军装备细节。

杨清靠在床头,看着那张稚嫩却精确的草图,心中赞叹。

“做得很好。”他说,“拖延了一刻钟,摸清了敌情,全员无伤——这是教科书式的斥候对抗。”

“教科书?”石达开没听过这词。

“就是典范。”杨清解释,“不过,乌兰泰不会绕行。”

“为何?”

“因为他是满人将领,骄横。”杨清说,“部下说‘可能有伏兵’,他反而会觉得是贼人虚张声势,会更想走鹰愁涧——证明自己的胆略。”

石达开若有所思:“那咱们……真在那里设伏?”

“设,但要换种方式。”杨清说,“乌兰泰有一千五百人,硬碰硬不行。得用火。”

“火攻?”

“对。”杨清指着地图,“鹰愁涧狭窄,两侧多枯草灌木。现在是深秋,天干物燥。如果在他们进涧时放火……”

“可火会烧到咱们自己人。”

“所以要在上风口放火,用火把他们逼进预定区域。”杨清说,“然后,用落石封路,把他们困住。不用打,困三天,饿也饿垮一半。”

石达开眼睛亮了:“然后劝降?”

“能劝降最好,不能劝降,就困到他们丧失战斗力再打。”杨清说,“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少年听得入神。这些天杨清教他的兵法,在这一刻全部活了起来。

“东王,”他忽然说,“这次童子营的表现……能不能给点奖赏?”

杨清笑了:“想要什么奖赏?”

“不要钱,不要物。”石达开认真说,“想让童子营的孩子们,轮流来听东王讲兵法——哪怕每人只听一刻钟。”

这个请求出乎意料。

“为什么?”

“因为他们今天表现很好。”石达开说,“刘二狗耳朵灵,王石头会算账,陈阿牛力气大,各有特长。如果都能学点兵法,将来……都是人才。”

杨清看着少年眼中的光,点了点头。

“准了。从明天开始,童子营每天选五人,未时来我这里,学半个时辰。”他说,“不过,你也要来——我单独教你。”

“谢东王!”石达开喜出望外。

“先别谢。”杨清说,“还有件事要你去办。”

“请东王吩咐。”

“瘟疫调查,有进展了。”杨清压低声音,“冯先生身边的书吏周安,三天前突然还清了赌债,二十两银子。他月钱才二两。”

石达开瞳孔一缩:“周安?我见过,瘦瘦的,戴眼镜……”

“对。冯先生信任他,所有文书都经他手。”杨清说,“我要你,去试试他。”

“怎么试?”

“你去找冯先生,说童子营需要笔墨纸砚,请周安帮忙领取。”杨清说,“领的时候,故意说漏嘴,就说……东王已经查到毒药来源,是浔州府官仓流出的。”

“这是假消息?”

“对。如果周安是内奸,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急着传出去。”杨清说,“我已经让曾水源在寨外所有要道设了暗哨。谁急着出寨,谁就有问题。”

引蛇出洞。

石达开重重点头:“我这就去!”

未时,冯云山的“南王府”。

说是王府,其实也就是两间稍大的茅屋,一间办公,一间住人。周安作为首席书吏,在外间整理文书。

石达开来时,冯云山正和几个管事商议春耕——虽然仗在打,但地不能荒。

“冯先生。”石达开行礼。

“达开啊,有事?”冯云山对这个少年弟子很是喜爱。

“童子营需要些笔墨纸砚,想请周先生帮忙领取。”石达开说,“另外……还想请周先生有空时,去教孩子们识字。”

周安抬起头。他三十来岁,面白无须,戴着一副破损的眼镜,看起来文弱老实。

“石教习客气了。”周安推了推眼镜,“笔墨我这就去领。至于教书……我才疏学浅,恐难胜任。”

“周先生别谦虚。”石达开说,“冯先生常夸您字写得好,账算得清。哦对了——”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有件事得提醒周先生。东王那边查到,毒药是从浔州府官仓流出的,正在查经手人。您之前不是常去府城办事吗?最近小心些,别被牵连。”

周安推眼镜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多、多谢石教习提醒。”他勉强笑笑,“我这就去领笔墨。”

石达开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神冷了下来。

申时,周安以“家中老母病重,需回村探望”为由,申请出寨。

守寨的是北营的人,按规定要查验手令。周安拿出冯云山批的条子——确实是真条子,时间是一个时辰前刚批的。

“周先生,这天快黑了,要不明天再走?”守门的小头目好心劝道。

“老母病重,等不得啊。”周安脸色焦急,“劳烦通融。”

小头目放行了。

周安出了寨门,没走大路,而是拐进一条山间小道。他走得很急,不时回头张望。

走了约三里,在一棵老槐树下,他停下,从怀里掏出一截炭笔,在树皮上画了个奇怪的符号。

刚画完,身后传来声音:

“周先生,这是给谁留信号呢?”

周安猛地回头!

石达开从树后走出,身边跟着刘二狗和王石头。三个少年呈三角站位,堵住了他的退路。

“石、石教习……”周安强作镇定,“你们怎么在这儿?”

“跟着你来的。”石达开说,“周先生,你娘不是病重吗?怎么有空在这儿画画?”

“我……我歇歇脚。”

“歇脚需要留记号?”石达开走近,看着树皮上的符号,“这是清军斥候的暗号吧?意思是‘有要事,速来接应’。”

周安脸色彻底白了:“你、你怎么知道……”

“东王教的。”石达开说,“周先生,说说吧,韦老七的药,是不是你调的包?”

“不是我!是韦北王他……”

“韦北王指使你,然后杀了韦老七灭口,对不对?”

“不、不是……”

“那是谁?”石达开逼问,“谁让你在药里下毒?谁给你银子还赌债?”

周安步步后退,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让开!不然……”

话音未落,刘二狗从侧面扑上来,一个扫堂腿!周安摔倒,匕首脱手。王石头迅速捡起匕首,三个少年把他按在地上。

“捆起来。”石达开说。

用藤蔓捆好周安,石达开对刘二狗说:“你跑得快,回寨报信,让曾队长带人来。我和石头在这儿看着。”

“是!”

刘二狗像箭一样射向寨子方向。

周安被捆在地上,面如死灰:“石教习……饶我一命,我什么都招……”

“等东王来了再说。”石达开坐在石头上,冷冷看着他。

夕阳西下,山风渐冷。

戌时,杨清住处。

周安跪在堂下,浑身发抖。冯云山站在一旁,脸色铁青——他信任的书吏,竟是内奸。

“说吧。”杨清靠在床头,声音平静,“从头说。”

周安磕头如捣蒜:“东王饶命!是、是韦北王逼我的!他说只要我在药里下毒,就给我一百两银子,还帮我还赌债……”

“毒药哪来的?”

“韦北王给的,说是从浔州府弄来的。”

“韦老七呢?”

“韦老七也是韦北王的人,负责运药。事成后……被灭口了,说是怕他泄露。”

冯云山咬牙:“韦昌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说……说东王功劳太大,天王已经忌惮。如果东王手下再立战功,将来就没他韦家位置了。”周安哭道,“所以想制造混乱,削弱东王的力量……”

逻辑说得通。但杨清觉得,太顺了。

“周安,”他缓缓说,“你说韦北王指使你,有证据吗?”

“有!有!”周安急道,“他给我的银票,是桂平‘汇丰钱庄’的,票号我记下了!还有他给我的密信,我藏在老家房梁上!”

“密信内容?”

“就是下毒的指令,还有事成后的安排。”

杨清看向冯云山:“云山兄,你觉得呢?”

冯云山深吸一口气:“若真是韦昌辉所为……此獠当诛!”

“但证据还不够。”杨清说,“银票可以抵赖,密信可以伪造。而且现在大敌当前,动韦昌辉,北营必乱。”

“那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杨清说,“周安,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周安抬头,眼中燃起希望。

“你去指证韦昌辉。”杨清说,“但不是现在。等打完乌兰泰,等北营的兵也立了功,等韦昌辉觉得高枕无忧的时候——你再站出来。”

“这……”

“这段时间,你‘戴罪立功’,继续当你的书吏,该干什么干什么。但所有和韦昌辉的往来,都要告诉我。”杨清盯着他,“做得好,战后免你死罪。做不好……你知道后果。”

周安连连磕头:“我做!我一定做好!”

“带下去,单独关押,严加看管。”杨清对曾水源说。

周安被带走后,冯云山叹道:“秀清,你这是在玩火。留着他,万一他再反水……”

“他不会。”杨清说,“贪生怕死的人,最好控制。而且留着他,比杀了他有用。”

“有什么用?”

“他是韦昌辉的棋子,也是咱们的棋子。”杨清说,“通过他,我们可以知道韦昌辉想什么,做什么。甚至可以……传递假消息。”

冯云山明白了:“反间计?”

“对。”杨清说,“比如,让周安告诉韦昌辉,咱们准备在鹰愁涧打一场大仗,需要北营全力配合。”

“然后呢?”

“然后韦昌辉就会想——这是消耗他实力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全力配合,甚至会暗中使绊子。”杨清笑了,“这时候,咱们再突然改变计划,用别的办法打赢。事后追究起来,他就是‘贻误军机’。”

冯云山倒吸一口凉气:“秀清,你这算计……”

“乱世之中,不算计人,就被人算计。”杨清说,“云山兄,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但有些脏活,总得有人干。”

冯云山沉默良久,点头:“我明白了。那……达开那边?”

“他今天做得很好。”杨清说,“童子营的孩子们,也该论功行赏了。明天,你亲自去发赏——每个参与今天行动的孩子,记‘童子营首功’,将来优先提拔。”

“好。”

冯云山离开后,石达开来了。

少年脸上有疲惫,但眼睛很亮。

“东王,都办妥了。”

“辛苦你了。”杨清说,“今天这一课,比讲十堂兵法都有用。”

“是。”石达开顿了顿,“东王,我有个问题。”

“问。”

“如果……如果今天周安狗急跳墙,真伤了我们,或者跑了,怎么办?”

杨清看着他:“你有预案吗?”

“有。”石达开说,“刘二狗腿上绑了哨箭,如果情况不对,他会发信号。王石头记下了周围地形,我们有三个撤退方案。而且……我让另外十七个童子营的孩子,在二里外接应。”

考虑得很周全。

“所以你不怕。”

“怕。”石达开老实说,“但怕也得做。”

杨清笑了:“这就对了。为将者,不是不害怕,是害怕也要做该做的事。”他顿了顿,“达开,从明天起,你除了管童子营,再兼一个职。”

“什么职?”

“军情司副主事。”杨清说,“负责情报收集、分析、反间。直接对我负责。”

这是重用,也是重担。

石达开单膝跪地:“达开必不负所托!”

“起来吧。”杨清说,“现在,去休息。明天开始,你要忙起来了。”

少年离开后,杨清看着窗外的夜色。

鹰愁涧的雾,应该散了。

而真正的雾,才刚刚开始。

内奸揪出一个,但背后还有更大的网。

韦昌辉、清军、甚至洪秀全……每个人都在算计。

而他,必须算得更深,看得更远。

因为输不起。

输了,不止是他杨秀清一个人的命。

是这几千跟着他的人的命。

是那个“天下大同”的梦。

他拿起炭笔,在床头的木板上,写下三个词:

火攻。反间。童子营。

然后,在“童子营”下面,画了一条线。

这条线,很细。

但也许,能牵动整个战局。

【第十二章·完】

【下章预告】

乌兰泰前锋抵达鹰愁涧,杨清的火攻计划却遭韦昌辉暗中破坏——北营“忘记”携带火油!石达开临危受命,率童子营用土法制造“火药包”。鹰愁涧大火焚天,清军陷入绝境。但大火失控,反而将太平军困住!生死关头,洪秀全突然“天父下凡”,指挥救火。而韦昌辉在混乱中,试图收买石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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