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方舟设计所”出来后的几天，陈默彻底陷入了死寂般的沉沦。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一头受伤后躲回洞穴的孤狼，拒绝与外界的一切交流。白天，他拉上窗帘，在黑暗中枯坐，任由时间如流沙般从指缝溜走；夜晚，他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天花板，任由屈辱、愤怒和无力感，像毒蛇一样反复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想不通。
为什么坚守原则，换来的却是身败名裂？
为什么卑鄙无耻，却能步步高升，掌控他人的命运？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母亲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送到房间门口，却只换来一句沙哑的“我不想吃”。父亲想找他谈谈，却总被他用沉默拒之门外。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天下午，江城的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一般。乌云翻滚，狂风呼啸，一场酝ą雷暴雨正在酝酿。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瞬间汇成水幕，模糊了整个世界。
房间里的陈默被惊雷震得一个激灵，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胸口憋闷得厉害。他感觉自己再待下去，就要在这间小小的卧室里窒息、发霉、腐烂掉。
他需要出去透透气，哪怕是被暴雨浇个透心凉。
他抓起一件外套，没有和父母打招呼，便冲出了家门，一头扎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湿透了他的头发和衣服，顺着脸颊肆意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游魂。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化作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光怪陆离，却又冰冷刺骨。
不知走了多久，当雨势稍歇，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江城最大的人才交流市场。
这里曾是他无比熟悉的地方。毕业时，他在这里意气风发，手握数个顶级设计院的Offer；后来，他又以面试官的身份来这里为江城院招揽新人，指点江山。
而现在，他却像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失败者，狼狈地站在这里，茫然四顾。
他自嘲地笑了笑，抬脚走了进去。
市场里人头攒动，充斥着焦虑与希望交织的气息。他挤在人群中，看着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他们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期盼，一如当年的自己。
可自己的未来呢？
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光鲜亮丽的招聘展台，那些熟悉的公司Logo像一根根针，刺痛着他的眼睛。他知道，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
他下意识地避开人群，走到一处相对冷清的公告栏前。上面贴满了各种招聘信息，五花八门，大多是些小公司或者工厂的招工简章。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一张被雨水打湿了边角、用最普通的A4纸打印的公告，突兀地闯入了他的视线。
**《关于20XX年度江城市公务员及参照公务员法管理单位工作人员招考公告》**
“公务员？”
陈默的嘴角，泛起一丝鄙夷的冷笑。
在他过去的认知里，公务员就是“甲方”的代名词。尤其是建设口的公务员，更是他最为瞧不起的一群人。
他忘不了，那些腆着啤酒肚、对专业一窍不通，却总喜欢对他的设计图纸指手画脚的“领导”；他忘不了，那些仗着一点审批权，就颐指气使，吃拿卡要的“监督员”；他更忘不了，那些为了政绩，强压工期，漠视技术规范的“决策者”。
在陈默和他的同行们看来，这些人就是一群寄生在规则之上的蛀虫，是阻碍行业进步的绊脚石。
去当自己最鄙视的人？开什么玩笑！
他摇了摇头，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他目光移开的刹那，公告职位表中的一行小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瞳孔里！
【招录单位：江城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
【招录岗位：工程质量安全监督岗（一级科员）】
【专业要求：土木工程、结构工程、建筑学……】
【其他要求：……具备五年以上大型项目结构设计经验者优先。】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准的子弹，击中了他内心最敏感的神经。
“工程质量安全监督岗……”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云顶中心”那张存在着致命结构缺陷的设计图！
如果……如果当时坐在审图专家席位上的，是一个懂技术、负责任的监督者，那份图纸会不会被当场驳回？
如果……如果负责项目监督的，不是一个只懂应酬、收受贿赂的草包，而是真正将工程质量和人民安全放在第一位的人，钱宏伟之流还敢那么嚣张跋扈、一手遮天吗？
过去，他作为设计方（乙方），手握着最专业的屠龙之技，却只能在甲方和资本制定的规则下游走。他可以保证自己的图纸完美无瑕，却无法阻止别人用拙劣甚至危险的图纸去建造摩天大楼。
他可以坚守自己的职业底线，却被人用规则的漏洞，轻易地碾得粉身碎骨！
为什么？
因为规则的解释权，不在他手里！
因为执行规则的权力，不在他手里！
因为惩罚破坏规则者的鞭子，更不在他手里！
他一直鄙视他们，认为他们是规则的障碍。但此刻，一个全新的、颠覆性的念头，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在他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如果，规则的执行者……是我呢？
如果，我能站在监督者的位置上呢？
如果，我能用我毕生所学的专业知识，去审核每一张图纸，去监督每一个项目，去阻止下一个“云顶中心”的出现呢？
这个念头，就像一颗被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林晓晓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原则能当饭吃吗？”
刘振东的嘴脸在他眼前浮现：“带点‘资料’过来……”
钱宏伟的嚣张在他心中燃烧：“我就是要让你在江城混不下去！”
愤怒、不甘、屈辱……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不是毁灭，而是升华！
与其在黑暗中诅咒黑暗，不如让自己成为光！
与其被人用规则玩弄于股掌，不如去成为制定和执行规则的人！
从乙方的牢笼里跳出来，站到甲方，不，站到比甲方更高的监管者的位置上去！用他们赋予的权力，去捍卫自己曾经坚守的原则和正义！
这……或许才是他这条被逼入绝境的“龙”，唯一能“过江”的路！
一股前所未有的炙热火焰，从陈默的胸膛中熊熊燃起，瞬间驱散了连日来的所有阴霾与颓丧。他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重新爆发出惊人的神采，锐利如鹰，坚定如铁！
他看着公告栏上的那张A4纸，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份招考公告，而是一封通往全新战场的檄文！
他挺直了被现实压弯的脊梁，整个人的精气神在这一刻，截然不同。
他从口袋里，缓缓掏出那份早已被雨水浸湿、揉皱的简历。那上面，承载着他过去所有的荣耀与屈辱。
他看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撕得粉碎！
纸屑纷飞，如同一场告别过去的仪式。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人才市场，目标明确——江城最大的新华书店！
考公！
进入体制！
去住建局！
他要去那个他曾经最鄙视的地方，拿起规则的武器，去对抗那些他最痛恨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