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猛地回神时,密道尽头的微光正刺得我眼眶生疼。
怀里的阿娘依旧闭着眼,可原本冰凉的指尖竟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同命蛊咒在掌心发烫,却不再是反噬的灼痛,反倒像一道护着我的屏障,将身后的火海热浪死死挡在密道外。
我踉跄着抱着阿娘跪着往前挪。
密道积年的尘土里,血腥味混着焦糊味从衣襟里漫出来,呛得我一次次咳嗽。
不知爬了多久,终于摸到密道出口的石门,推开门的瞬间,冷风裹着雪粒子砸在脸上,和当年我与阿娘跪在侯府门前,求陆承渊给碗热汤时,下的雪一模一样。
怀里的阿娘忽然动了动手指,我慌忙低头,看见她眼睫颤了颤,嘴角溢出一丝发黑的血。
是同命蛊。
我假死时蛊虫护住了我,竟也借着这丝绑定的生机,吊着阿娘的一口气。
我抱着她跌坐在雪地里,疯了似的去摸怀里的药囊。
那是阿娘生前攒下的,说万一哪天走散了,让我凭着这些药撑到见她。
指尖抖得厉害,好不容易倒出一粒护心丸,撬开阿娘的唇喂进去,看着她呼吸渐渐平稳,眼泪才又汹涌地砸下来。
“阿娘,我没让你走,”我贴着她的耳边,声音发颤。
“我还没让陆承渊偿够债,你不能走。”
“阿娘,我们回江南,我可以医好你……”
可下一秒,阿娘却吐出一大口鲜血。
6
眼泪不停滑落,我哭得喘不上气。
“阿娘,阿娘……你别吓我。”
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我慌忙将阿娘护在雪堆后,扯过身边的枯草盖住我们。
是侯府的人,他们举着火把在雪地里搜寻,隐约能听见有人喊:
“侯爷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阿娘的手忽然抬起来,冰凉的指尖轻轻擦过我满是泪痕的脸。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
“清秋……听阿娘说……”
我死死攥着她的手,哭得几乎断气:
“阿娘你别说,我带你走,我们找大夫,我们乘船回江南……”
“来不及了。”
她的呼吸越来越弱。
“同命蛊吊不住我多久,他们要找的是你,阿娘出去引开他们,你往东边走,那里有阿娘的旧友。”
“我不!”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
“要走一起走,我再也不跟你分开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
阿娘忽然用尽全力推开我。
她的手在我肩上按出深深的印子,眼神里是不容置疑的决绝:
“清秋,替阿娘回江南。替阿娘看着陆承渊遭报应……”
她话音未落,便挣扎着要往雪地里爬。
我疯了似的去拉她,却被她猛地甩开,她踉跄着站起来,故意往火把光亮的方向走了两步,甚至咳嗽着发出了声。
“在那里!”侍卫的喊声瞬间响起,马蹄声立刻朝这边奔来。
我躲在雪堆后,指甲深深掐进土里。
眼睁睁看着阿娘往反方向跑,她的身影在雪地里踉跄,却故意把脚步放得很重,把侍卫的注意力全引向自己。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一支箭突然从黑暗里射出来,精准地刺穿了阿娘的肩胛。
她闷哼一声,踉跄着摔倒在雪地里,鲜红的血瞬间染透了她的衣摆。
我想冲出去,却被阿娘回头的眼神死死钉在原地,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人紧紧拽住我。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
又一支箭射来,这次刺穿了她的头。
阿娘撑不住了,重重地倒在雪地里,再也没有动过。
“死了?”
侍卫围上去,用长枪拨了拨她的身体,确认没有气息后,才朝着远处喊道。
“大人,她死了!”
我捂住嘴,哭声死死闷在喉咙里。
我看着侍卫们围在阿娘的尸体旁,看着他们把她的尸体抬起来,往侯府的方向走去。
我对着阿娘死去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发出沉闷的声响。
陆承渊,我会让你和沈婉辞,为我阿娘的死,付出血的代价。
逃出火海后,我容貌尽毁。
阿娘的旧友带我回江南养伤。
半月后。
听闻靖安侯府的侯爷和新夫人得了不治之症。
那就让我这神医亲手医他们的病。
7
“秋丫头。”
是阿娘的旧友苏婆婆。
她掀开竹帘,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
“侯府的人来江南寻神医了,说靖安侯和新夫人这半月来夜夜喊疼,口吐鲜血,皮肉里像有虫子在爬,连太医院的太医都束手无策。”
我捏着药杵的手顿了顿。
当年在蛊里加咒时,我便算好了,这痛不会立刻取命,只会一点点熬干人的神智。
“知道了。”
我将药粉收进竹盒,转身从镜柜里取出一张银质面具。
面具遮住了我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下颌那没被疤痕覆盖的皮肤。
苏婆婆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
“你真要去?侯府的人见过你,万一……”
“他们认不出的。”
我指尖拂过面具上的缠枝纹。
“当年的沈清秋,早死在侯府的火海里了。”
如今去的,是江南来的青神医。
三日后,我坐着侯府派来的马车,重新踏入了这座曾吞噬我一切地方。
府里的下人见了我,都恭恭敬敬地垂着头,没人敢多看我戴面具的脸。
毕竟此刻的我,是能救他们主子性命的活神仙。
穿过回廊时,我故意放慢了脚步。
廊下挂着的红灯笼,和当年阿娘被拖进柴房时挂的一模一样。
墙角的腊梅开得正艳,却让我想起那年雪夜。
阿娘跪在府门前,看着陆承渊抱着沈婉辞从马车上下来。
阿娘的血染红了雪地。
真想看看他们血到底有没有这么艳。
“青神医,这边请。”
引路的管家恭敬地推开正房的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我抬眼望去。
正房内的地龙烧得极旺。
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恶臭味蔓延其中。
陆承渊半靠在塌上,锦缎被褥被他抓得满是褶皱,指节泛白如枯骨。
他原本英挺的眉眼此刻拧成一团,额上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枕边的帕子。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压抑的闷哼,像是有钝刀在反复割他的五脏六腑。
喉间时不时溢出细碎的血沫,溅在月白的里衣上,晕开点点暗红。
他想抬手去抓身上的皮肉,却被一旁的侍女死死按住,裸露的胳膊上满是深浅不一的抓痕。
有些地方已经渗出恶臭的血液,令人阵阵作呕。
见来了人,他颤抖的伸出手。
“神医,救救我……”
沈婉辞坐在一旁的软凳上,她会猛地抬头,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半边脸肿得老高,嘴角还挂着血迹。
她没了力气,便懒得打旁人。
侍女一身伤,匆匆退下。
沈婉辞见我进来,眼神里满是急切。
她直接从椅子上滑落在地,不顾体面地朝着我爬来:
“神医!求您发发慈悲!只要能让这痛停下来,我……我什么都愿意给您!”
我站在门口,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藏着的药瓶。
面带微笑。
“侯爷和夫人这是中了蚀骨咒,咒虫在皮肉里钻,白日里还好,到了夜里就会啃噬筋骨,若想根治,需用三剂猛药。”
“三剂?”陆承渊喘着气,声音沙哑。
“只要能治好,神医要什么都可以!”
我使了使眼色,让侍女离开。
我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黑色的药丸:
“这是第一剂镇魂丸,今夜服下,能暂时压住建制咒虫。明日我再送第二剂来。”
沈婉辞迫不及待地接过药丸,喂给陆承渊一粒,自己也吞了一粒。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陆承渊的呼吸就平稳了些,沈婉辞也不再喊疼,两人脸上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笑容。
这要命的药,自然是好的。
8
我看着他们,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们不知道,这镇魂丸。
白日里能止痛,夜里却会让咒虫更疯狂地啃噬,不出三日,他们就会神志不清,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
夜。
陆承渊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
浑身不停颤抖。
他顾不得体面。
双手不断朝着皮肉裂开之处抓挠。
硬生生抠出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
鲜血流了一地,也不肯停下。
陆承渊想叫人来,可喉咙里像堵了东西,怎么也发不出大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还在往肉里抠,明明知道这样没用,可那钻心的痒和疼,让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
疼,太疼了,要是能死了,说不定就不疼了。
可是他不会死,我不会轻易让他们死。
我要吊着他们的命,一点一点折磨。
没过一会儿,沈婉辞的哭喊弱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呻吟。
陆承渊斜眼瞥见她蜷在地上,眼球掉了出来。
吓得晕了过去。
他不知道这样的沈婉辞不会死。
而是清醒的感知自己的皮肉一点一点被吞噬。
而我停驻于窗棂前。
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我拦住准备进去的侍女。
“这病旁人见不得,侯爷吩咐了,除我之外不要让其他人进来。”
侍女的手还僵在门环上。
听见我的话,身子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她怯生生地回头,目光不敢往屋内飘,只攥着衣角喏喏应声:
“是奴婢唐突了,全听姑娘安排。”
我看着她几乎要同手一起发抖的指尖,嘴角那抹冷笑又深了些。
我没再说话,只抬手示意她退下。
陆承渊还在地上翻滚。
他挣扎着撞翻了案几,茶盏碎了一地。
我指尖抵在窗纸上,感受着那薄薄一层纸下的绝望,心里竟没半分波澜。
这远远不够,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比我和阿娘还要痛苦。
又痛了一夜。
第二日,我送来了第二剂蚀心散。
陆承渊和沈婉辞已经疼得下不了床,见了我,眼神空洞。
他颤颤巍巍指着我,对上我的眼眸,终于意识到什么。
“沈。清秋……”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侯爷认错人了。我是青神医。”
我将药粉溶于水中,朝着他们走去。
陆承渊想推开我,发现自己使不上劲。
“侯爷。”
我轻声开口。
“不喝药,如何好?”
我捏住他的下巴,一碗一碗的灌进去。
直到他再也喝不下。
沈婉辞的眼窝,不断往外渗着浑浊的血水。
她听见陆承渊的声音,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嘴里发出怪声。
咒虫已经啃到了她的喉咙,连完整的呻吟都发不出来了。
可我知道,她的神智还清醒,每一寸皮肉被啃噬的疼,每一滴血流失的凉,她都听得见、感得明。
我逼近她,她不断后退。
“是你,贱人沈清秋!”
我拽住她的头发,宛如当年她对我一样。
9
我拔出发簪刺进她的头中。
一下又一下。
“母亲当年跪没了半条命,换我嫁入靖安侯府,可她从未想过,这侯府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我嫌恶地踹开她攀向我的手。
随后狠狠踩上。
那年我十四,阿娘紧紧将我护在身下。
沈婉辞端着一盆火炭,倾数落下。
“清秋,忍忍。”
阿娘的声音发颤,却还在安慰我。
“婉辞是你嫡姐,任性了点,阿娘不疼。”
“清秋要坚强,只有自己强大方可救人。”
可沈婉辞还不死心。
她见我腕上戴着阿娘织的绒花,上来就扯,拿着刀,刮得我手腕鲜血直流。
“卑贱坯子也配戴这样的东西?”
她踩着我的手,笑得张扬。
“我娘可是公主,我是千人敬仰的人。”
“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野狗,也配和我娘抢丈夫?”
“还有你沈清秋,这沈府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将来能嫁入侯府的机会,你想都别想!”
陆承渊要在我们沈府选夫人。
阿娘知道后,背着我去侯府门口跪着。
寒冬腊月,雪没过脚踝,阿娘跪在雪地里,一遍遍地求。
“求侯爷开恩,求您给我们清秋一个机会……”
“奴婢愿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这是我第一次见娘如此卑微,自甘称奴。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
她跪了三天三夜,直到咳出的痰里带了血,侯爷才松口让我进府做侍妾。
可阿娘不知道,她用半条命换来的生机,竟是另一个火坑。
阿娘只知道。
她只有这样做,我才会离开害人的沈府。
可没多久,沈婉辞失踪。
陆承渊却破天荒的抬举我为侯府夫人。
这时我才知道,沈婉辞是他的白月光。
他本来是要娶沈婉辞的。
五年内,他为了沈婉辞。
变着法地折磨我,拔我的指甲,灌我馊水,要不是阿娘偷偷送药,我早死在那个冬天了。
也正是因为阿娘的药,陆承渊连着阿娘一起恨。
我拔出发簪,看着上面的血珠滴在地上,和当年阿娘的血,和我手腕上的血,混在一起。
陆承渊躺在一旁,看着我,眼里没了恨,只剩彻骨的恐惧。
他想爬走,却一脚滑进血里,嘴里喃喃着“对不起”。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和阿娘的五年,怎能因你短短三个字就此作罢?”
“陆承渊,你在想什么?”
他挣扎着爬起来,想跪,可腿已经动不了了。
他只能趴在地上,额头抵着满是血污的地面,一遍遍地磕:
“求你……求你……”
我走到他旁边,陆承渊忽然抓住我的手,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清秋……对不起……我错了……”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
阿娘,你看到了吗?
他都在求我了。
可我怎么觉得,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就像那年冬天,你跪在侯府门口,我站在远处,看着你的身影一点点被大雪淹没,什么都做不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突然开口:“我阿娘当年也是如此这般。”
他看着我:“清秋,当年的事我愿意听你解释。”
“我也是被沈婉辞蒙蔽双眼……”
可很快,他闭上了嘴。
陆承渊突然间意识到什么,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贴心将他扶上榻。
“侯爷,明日我来送你上路,早点歇息吧。”
10
第三日。
陆承渊早早坐在椅上,容光焕发,似乎和没事人一样。
只有我知道,这是临死前的挣扎罢了。
我给他的药,白日里一天比一天精神,而夜里却生不如死。
他特意穿了与我成亲那天的婚服。
他坐得笔直,见我进门,竟还扯出一抹笑来,只是那笑意冷得瘆人。
“清秋,你来了。”
他开口。
“这身衣服,你还记得吗?当年你穿着嫁衣,站在府门口,雪落在你发上,我还想……这一辈子,定要护着你。”
我站在门口没动,看着他自说自话。
我今日本想送他最后一程。
但看到他的样子,瞬间改了主意。
我为什么要他死的这么轻松呢?
我笑了。
“侯爷这话,倒让我想起五年前那个雪夜。那天我也是穿着嫁衣,只不过不是站在府门口,是被两个侍卫拖进来的。因为你说,我不配从正门进侯府。”
“我是和鸡拜堂成亲,从来没有夫君。”
陆承渊脸上的笑僵了僵,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泛白。
他想开口辩解,喉结滚了滚,却被我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那时候你还说。”
“我是贱种,能给你做侍妾,已是天大的恩典。怎么,如今穿再次上这身婚服,就忘了自己当年说过的话?”
他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呼吸也粗重起来,眼底的虚浮被恼怒取代,可身体里的药性又在这时翻涌上来。
他猛地按住心口,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嘴角溢出一丝血丝。
“清秋,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
我打断他,起身走到他面前。
弯腰盯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倨傲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强忍的疼痛和一丝慌乱。
“过去的事,是我阿娘跪在雪地里三天三夜,咳出的血染红了积雪。是我被你拔了指甲,疼得连筷子都握不住,只能吃你赏的馊水。是沈婉辞拿着刀刮我手腕,你却站在一旁,说我活该。这些事,你想忘,我可没忘。”
我深吸一口气。
“不过侯爷放心,你不会死。”
“你只是每夜都会承受我和阿娘之前的痛,直到死亡。”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恐惧。
“不……不行……”
他声音嘶哑,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流。
“清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吧!”
而我不再听他说话,喂给他哑药。
拿着他的章,做了一些事。
我叫来府中的管家。
吩咐他一些事。
看到我有陆承渊的私章,也没再说些什么。
我转身往外走。
出了侯府,如释重负。
又开始下雪了
我摘下面具,任由雨水打在上的疤痕上。
阿娘,你看到了吗?
他们都偿了债。
“阿娘,他们都死了。”
我对着飘雪的天空说,声音很轻。
“可我怎么还是觉得,你还在侯府的角门外,站在雪地里,手里攥着油纸包,等着我跑过去,把药塞给我。”
雪越下越大,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沾了一层白。
我没有动,就那么站着,看着雪花一片片落下来,像要把我也埋进这无边无际的白里。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双腿冻得麻木,才慢慢转过身。
外面的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覆盖了地上的脚印,也覆盖了侯府曾经的繁华。
我一步一步走在雪地里,每一步都踩得很深,雪水渗进鞋子里,凉得刺骨,可我却好像感觉不到了。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目的地,就那么一直走。
雪落在我的脸上,融化的雪水和眼泪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雪地里,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阿娘,我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阿娘,我好像,再也不能好好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