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门关的雪是后半夜开始下的。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打在城楼上簌簌作响,没过半个时辰,就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把关外的荒原和关内的空地都染成了一片白。
林缚裹紧了身上那件缝缝补补的棉袄,靠在垛口边打盹。雪花落在他的眉骨上,融化成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凉得他一个激灵。他睁开眼,看到守在旁边的小石头正呵着白气搓手,鼻尖冻得通红,却依旧睁大眼睛盯着关外,像只警惕的小兽。
“困了就睡会儿。”林缚把自己裹着的破毯子扔给小石头,“我盯着。”
小石头接过毯子,却没裹上,只是往林缚身边凑了凑:“林大哥,你说这雪下得这么大,羯奴会不会冻得不敢来了?”
林缚往关外望去。大雪已经把羯奴的营地盖成了一片白,只有几处火把还在风雪里挣扎,像随时会熄灭的星子。“雪越大,越要当心。”他沉声道,“羯奴是在北边长大的,不怕冷,说不定正等着雪把脚印盖住,好摸黑爬城墙。”
小石头缩了缩脖子,把手里的长矛握得更紧了:“俺不怕!来了俺就一矛捅下去,让他们尝尝厉害!”话虽这么说,他的声音却有点发颤——不是怕,是冻的。城楼上的风裹着雪沫子,像刀子一样往骨头缝里钻,再好的棉袄也挡不住这寒气。
林缚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吹亮了,往旁边的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苗“噼啪”响了几声,往上窜了窜,总算带来点暖意。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王大娘早上塞给他的两个菜团子,还带着点余温。“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小石头接过去,掰了一半递给林缚,自己捧着另一半小口啃着。菜团子是用杂粮面掺着野菜做的,有点涩,却管饱。“王大娘说,等开春了,就去城外开荒种点菜,到时候给咱们做野菜包子。”他含混不清地说,眼睛里闪着光,“她说以前关里的菜地可好了,种出来的萝卜又大又甜……”
林缚没说话,只是看着火堆发呆。他想起小时候,家里的院子里也有块菜地,娘总爱在里面种些萝卜白菜,冬天就腌成咸菜,能吃一整个冬天。后来羯奴来了,院子被烧了,菜地也成了焦土,再也长不出东西了。
“林大哥,你看!”小石头突然推了他一把,声音里带着惊慌。
林缚猛地回过神,顺着小石头指的方向看去——关外的雪地里,隐约有黑影在动!那些黑影贴着地面,像蛇一样往城墙这边爬,动作极快,雪落在他们身上,几乎看不出来。
“羯奴来了!”林缚低喝一声,抄起身边的刀,“快叫醒弟兄们!”
小石头手忙脚乱地摇醒旁边打盹的弟兄,自己则抓起长矛,死死盯着那些越来越近的黑影。城楼上瞬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原本睡着的人都醒了,抓着兵器,眼神里闪过一丝紧张,却没人慌乱——这几天的厮杀,已经把他们的胆魄磨硬了。
萧策也被吵醒了。他拄着剑站起来,左臂依旧不能动,只能用右手握着剑,脸色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眼神却很亮:“准备滚油!”
关内很快传来动静,几个弟兄抬着一大桶滚油跑了上来,桶沿还冒着热气。这是王大娘让人烧的,她说雪天寒,滚油泼下去冻得快,得烧得烫些才管用。
黑影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他们手里的云梯和弯刀。大概有四五十人,都是羯奴里的死士,想趁着大雪天偷袭。他们爬得很小心,脚踩在雪地里,几乎没什么声音。
“再近些……”林缚低声道,握紧了手里的刀。
等那些黑影爬到城墙下,开始架设云梯时,林缚猛地大吼一声:“泼!”
弟兄们立刻抬起油桶,将滚烫的滚油朝着城墙下泼了下去。只听一阵凄厉的惨叫,城墙下的羯奴被滚油浇中,身上瞬间冒起白烟,在雪地里翻滚挣扎,很快就没了声息。没被浇中的羯奴吓得往后退,却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冲,乱成了一团。
“放箭!”萧策喊道。
箭矢嗖嗖射出,在雪夜里划出一道道弧线,射中了不少羯奴。可他们像疯了一样,依旧往前冲,有人甚至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很快就有几个羯奴爬上了城头。
“杀!”林缚挥刀冲了上去,一刀劈在最前面的羯奴头上,血混着脑浆溅了他一脸,在雪地里格外刺眼。
城楼上瞬间又成了战场。刀光剑影在风雪里交织,惨叫声、嘶吼声混着风雪声,格外惨烈。一个羯奴举刀砍向小石头,林缚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小石头,自己却被刀划到了胳膊,血立刻涌了出来,在雪地里滴出一串红点子。
“林大哥!”小石头急得眼都红了,一矛捅穿了那羯奴的肚子。
林缚捂着胳膊后退了两步,刚想喘口气,就看到一个羯奴举着弯刀冲向萧策——萧策正被两个羯奴缠住,根本腾不出手!
“小心!”林缚大吼一声,想冲过去,却被一个羯奴死死抱住了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瘦小的身影突然从垛口后冲了出来,手里举着块石头,狠狠砸在那个羯奴的头上。是那个总爱哭鼻子的少年兵!他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的,脸上满是血污,眼睛却亮得惊人。
羯奴被砸得晃了晃,萧策趁机一剑刺穿了他的喉咙。
“好小子!”萧策喘着气,拍了拍少年兵的肩膀。
少年兵咧开嘴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就被侧面冲过来的一个羯奴一刀砍中了后背。他哼都没哼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染血的石头。
“狗东西!”林缚眼睛红了,一脚踹开抱住自己腿的羯奴,挥刀砍断了那个羯奴的脖子,然后冲到少年兵身边,把他抱了起来。
少年兵的身体已经凉了,眼睛还睁着,望着漫天飞雪,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的东西。林缚轻轻合上他的眼睛,把他放在雪地里,然后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激怒的狼,朝着剩下的羯奴冲了过去。
剩下的羯奴见偷袭不成,开始往后退。林缚他们没追——城楼上的人也没力气追了。风雪里,只剩下城楼上的火把在摇曳,还有满地的尸体和血迹,很快就被大雪覆盖,只留下一片片暗红的印记。
“清点人数。”林缚的声音哑得厉害,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却像没感觉似的,只是盯着关外的雪地发呆。
小石头带着几个弟兄清点完,走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林大哥,又……又没了五个弟兄。那个少年兵……还有张大叔他们……”
林缚没说话,只是走到少年兵的尸体旁,蹲下身,用手把他身边的雪拢了拢,像给他盖了床被子。他想起少年兵说想吃猪肉饺子,想起他举着石头冲出去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萧策走了过来,看着满地的尸体,眼神里满是疲惫和痛苦:“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低声道,“咱们的人越来越少,粮食也快没了,羯奴却还有那么多……”
“那你说怎么办?”林缚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放弃?让羯奴踏过孟门关,去杀关内的百姓?去烧王大娘的灶房?”
萧策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林缚说得对,可他也知道,再守下去,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像那些倒在雪地里的弟兄一样,被大雪埋掉,连名字都不会有人记得。
“俺们不怕死!”一个弟兄突然喊道,他的腿断了,拄着根木棍站起来,“只要能挡住羯奴,死了也值!俺爹就是守关死的,俺娘说,这是俺们家的本分!”
“对!俺们不怕死!”其他弟兄也跟着喊道,声音在风雪里回荡,带着股决绝的狠劲。
王大娘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城楼,她手里端着个破碗,里面盛着些热汤,走到林缚身边,把碗递给他:“喝点汤暖暖身子。”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老婆子活了一辈子,见过的兵荒马乱多了。羯奴再凶,也抢不走咱们的骨头。只要骨头还在,这关就守得住。”
林缚接过汤碗,热汤滑过喉咙,带着点暖意,却暖不了心里的寒。他看着王大娘布满皱纹的脸,看着那些浑身是伤却依旧眼神坚定的弟兄,突然明白了——他们守的不只是孟门关,更是心里的那点念想。是王大娘的粥香,是少年兵的饺子,是每个人心里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萧策,”林缚转过身,看着萧策,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你不是说,你爹以前在这里囤过一批军械吗?”
萧策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藏在关后的密道里的那批?可那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说不定早就锈坏了,而且密道的入口……”
“不管锈没锈坏,都得去看看。”林缚打断他,“有总比没有强。你还记得入口在哪吗?”
萧策点了点头:“记得,在关内的关帝庙下面。只是……密道里可能有机关,而且很久没人去过,说不定已经塌了。”
“那就去炸开它。”林缚握紧了手里的刀,“只要有一口气,就不能放弃。”
他看向剩下的弟兄:“愿意跟我去密道找军械的,跟我走。剩下的人,跟着萧策守着城楼,王大娘,麻烦您再给弟兄们煮点热汤。”
“俺去!”小石头第一个喊道,虽然腿还在疼,却挺得笔直。
“俺也去!”
“算俺一个!”
弟兄们纷纷响应,没人犹豫。他们知道,这可能是最后的希望了。
林缚看着他们,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暖流。他转过身,朝着关外的雪地望去。雪还在下,把天地都染成了一片白,却掩盖不住那些暗红的血迹。
“等咱们找到军械,”林缚的声音在风雪里格外清晰,像一句誓言,“就把羯奴赶出去,让他们知道,孟门关的骨头,硬得很!”
“把羯奴赶出去!”弟兄们齐声喊道,声音震得雪花都簌簌往下掉。
萧策看着林缚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些跟着他往关内走的弟兄,突然握紧了手里的剑,左臂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他知道,只要这些人还在,孟门关就不会破。
雪还在下,可城楼上的火把却烧得更旺了。那些跳动的火苗,像无数颗不肯熄灭的心,在风雪里顽强地亮着,照亮了脚下的血与雪,也照亮了前路的艰难与希望。
而那片被大雪覆盖的关外荒原上,羯奴的营地依旧沉默着,像一头潜伏的巨兽,等待着下一次扑咬。但他们不知道,孟门关里的这些人,已经在雪地里,立下了一个用骨头和血写成的誓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