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红星军区大院里万籁俱寂,只有巡逻哨兵偶尔走过的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
李秀丽家的灯,还亮着。
但屋子里的气氛,比深夜的寂静还要压抑。
自从赵金珠拿着那个要命的信封走出房间,夫妻俩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李秀丽的哭声早已停止,她只是呆呆地坐在床沿,双眼空洞,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陈卫国则靠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那张涨红又铁青的脸。
他不敢看妻子,更不敢想那个可怕的数字。
八百三十二块。
这个数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在他心里反复搅动,每一次,都带出淋漓的鲜血和剧痛。
他以为自己娶了个漂亮活泼的文艺兵,以为自己给了她最好的生活。
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只是个笑话。
一个被蒙在鼓里,用自己微薄的津贴,支撑着妻子用谎言和债务堆砌起来的虚假繁荣的,天大的笑话。
“吱呀——”
客厅里传来椅子被拉动的声音。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让房间里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同时一颤。
李秀丽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恐。
陈卫国也掐灭了手里的烟头,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他妈要干什么?
接着,他们听到了一声轻微的、沉闷的“笃”。
那是老算盘被放在木桌上的声音。
紧接着,是纸张翻动的“哗啦”声。
赵金珠没有喊他们,也没有敲门。
但她制造出的每一个声响,都像一道无形的命令,一道催命符,逼着他们不得不走出去。
陈卫国先动了。
他拉开房门,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犯,脚步沉重地走向客厅。
李秀丽咬着嘴唇,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跟了出去。
客厅里,那张掉漆的老饭桌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
桌子正中,摆着那杆乌黑发亮的老算盘。
算盘旁边,是一本崭新的、牛皮纸封面的账本,还有一瓶墨水,一支蘸水钢笔。
赵金珠就坐在桌子后面,神情肃穆,像一个即将开堂审案的法官。
昏黄的灯光从她头顶洒下,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精光闪闪的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明亮,也格外骇人。
她看到两人出来,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用下巴朝对面指了指。
“坐。”
一个字,不容置疑。
陈卫国拉开椅子,僵硬地坐下。
李秀丽磨磨蹭蹭地也坐下了,双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不敢抬头。
赵金珠将白天在枕头下发现的那个牛皮纸信封拿了出来。
她没有再提信封的来历,只是把里面那叠大小不一的借条和欠款单,一张一张地,慢条斯理地,摆在了桌面上。
每一张纸条落下,李秀丽的肩膀就微不可查地抖一下。
那些白纸黑字,像一张张揭开她伤疤的膏药,让她血淋淋的内里暴露在灯光之下,无所遁形。
摆完了纸条,赵金珠的目光转向陈卫国。
“卫国,我再问你一遍,你的津贴,加上所有补贴,一个月,是不是四十五块六?”
陈卫国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地回答:“是,妈。一分不差。”
赵金珠点点头,目光又转向了李秀丽。
“秀丽。你文工团的工资,加上演出补助,有高有低。我们往高了算,一个月,算你三十五块。对不对?”
李秀丽的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蝇。
“……对。”
“好。”
赵金珠拿起那支蘸水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然后在崭新的账本上,写下了第一行字。
【收入】
【父:陈卫国,月津贴45.6元】
【母:李秀丽,月工资约35元】
【合计:月收入约80.6元】
她的字迹,不像文化人那样隽秀,但一笔一划,清晰有力,带着一种算盘珠子般的精准和严谨。
写完收入,她抬起头。
“从今天起,这个家,要有本账。”
“账,要一笔一笔地算。日子,才能一天一天地过。”
说完,她的手指,落在了那杆老算盘上。
“噼里啪啦——”
清脆的算珠撞击声,在死寂的客厅里骤然响起。
那声音,快得像一阵急雨,密集,清脆,带着一种冷酷无情的节奏感。
赵金珠的眼睛根本没看算盘,她的目光只是在那一堆借条和欠款单上飞快地扫过。
她的左手翻动着纸条,右手的手指在算盘上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张小兰,借款,拾伍圆。”
“噼啪!”算珠拨动。
“王芳,借款,贰拾圆。”
“噼啪!”
“百货公司,赊欠,叁拾捌圆伍角。”
“噼里啪啦!”
“友谊商店,尼龙丝袜,外汇券拾陆圆……按黑市价,一块外汇券换一块五人民币,算贰拾肆圆。”
“噼里啪啦!”
赵金珠的嘴里低声念着,每一个数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进李秀丽和陈卫国的耳朵里。
李秀丽的脸色,已经从刚才的惨白,泛出了一层死灰。
她双手死死地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从未觉得算盘声如此刺耳,如此令人恐惧。
那“噼里啪啦”的声音,不像是在算账,倒像是在一下一下地抽打着她的脸,抽打着她那可怜的、一戳就破的虚荣心。
陈卫国的身体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眼睛死死地盯着赵金珠的手,盯着那本正在被一笔一笔记下的账本。
他看见母亲在账本上分门别类。
【对外借款(坏账预估)】
【赊欠款项(百货)】
【赊欠款项(友谊商店)】
【大件非必要支出】
……
每一笔,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来源,金额,一目了然。
赵金珠的动作行云流水,她的脑子,就是一台最精密的计算机。
那个打碎的花瓶,一百二十块。
女儿身上那件没来得及换下的裙子,四十八块。
墙角那台锃光瓦亮的收录机,三百二十块。
这些,全都被她用蘸水钢笔,一笔一划地记在了【大件非必要支出】那一栏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只有算盘那冷酷无情的声音,在持续不断地响着。
李秀丽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想逃,想捂住耳朵,想大声尖叫。
可是她不敢。
母亲那沉稳如山的背影,像一座巨大的山,压得她动弹不得。
她只能坐在这里,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煎熬地忍受着这一切。
终于——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赵金珠将最后一颗算珠拨到位。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突如其来的寂静,比刚才的算盘声更加令人心悸。
李秀丽和陈卫国的心,都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赵金珠没有立刻说话。
她拿起那支蘸水钢笔,再次伸进了墨水瓶。
这一次,她拿出来的,是另一支笔。
一支笔杆上带着红漆的笔。
她用这支笔,蘸了蘸墨水。
然后,在账本的最后一页,缓缓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总计:负债 捌佰叁拾贰圆整】
那个“捌佰叁拾贰”是用鲜红的墨水写成的。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红色,像凝固的血,刺得人眼睛生疼。
写完,赵金珠盖上墨水瓶,将两支笔并排摆好。
她做完这一切,才缓缓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两个人。
然后,她伸出手,将那本还散发着墨水味的账本,轻轻地,朝桌子对面推了过去。
账本在光滑的桌面上一路滑行,最后,精准地停在了李秀丽的面前。
李秀丽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样,死死地定格在那本账本上。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那些清晰的分类。
她看到了那些她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和商品。
她看到了那些她刻意遗忘,或者说根本没放在心上的数字。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用血红色写成的总额上。
捌佰叁拾贰圆。
这个数字,不再是刚才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一个飘渺空洞的声音。
它现在,是白纸黑字,是红得发黑的墨迹,是板上钉钉,不容辩驳的事实!
李秀丽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她的脸,在短短几秒钟内,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成了一片毫无血色的惨白。
她想开口。
她想说“不是这样的”。
她想说“那些钱会还给我的”。
她想说“谁家不欠点钱”。
她想说“你凭什么管我”。
所有曾经被她当作武器,用来攻击陈卫国,用来搪塞自己的借口和理由,此刻全都堵在了她的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在这一本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账本面前,她所有的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那么无力。
这已经不是家庭矛盾。
这是一份财务报告。
一份宣布她个人信用和家庭财务状况,双双破产的,死亡报告。
“嗡——”
李秀丽的脑子里一片轰鸣,眼前阵阵发黑。
她的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颤抖,从指尖开始,蔓延到手腕,再到整个手臂。
她想去合上那本账本,想把它藏起来,就好像这样,那个可怕的数字就能消失不见。
可是她的手,却重若千钧,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红色的数字,像一个狰狞的鬼怪,在嘲笑着她的愚蠢和虚荣。
陈卫国也看到了那个数字。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当这个数字以如此正式、如此冷酷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时,那种冲击力,依然让他几乎晕厥。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妻子。
那个曾经在他眼里漂亮、时髦、人缘好,像个小太阳一样的女人。
此刻,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眼神涣散,像一朵被狂风暴雨彻底打残了的花。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她光鲜外表下的真实面目。
虚荣,自私,毫无责任心。
他的心里,那最后一丝对妻子的爱意和怜惜,在这一刻,被这本冰冷的账本,彻底碾碎了。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失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
每一声,都像是在为这个岌岌可危的家,敲响倒计时的丧钟。
赵金珠靠在椅背上,看着女儿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没有乘胜追击,没有再多说一句教训的话。
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这本账,这杆算盘,已经替她说了所有的话。
事实,永远是撕开一切遮羞布,最锋利的刀。
李秀丽终于动了。
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摸那本账本,却又在触碰到封面的前一刻,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两行眼泪,无声地从她空洞的眼眶里滑落。
这一次,没有哭声,没有撒泼。
只有无声的,彻底的,崩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