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再次被掀开。
这一次,走下来的,是林卫。
他走到范清芷面前,躬身行礼,语气是毫无感情的恭敬。
“谢少夫人,王爷有请。”
范清芷的目光,越过林卫,看向那半开的车帘。
她能感觉到,一道深邃而锐利的视线,正从那片阴影中投射出来,将她牢牢锁定。
“小姐……”
白芍下意识地抓住了范清芷的衣袖,脸上写满了紧张。
孤男寡女,同处一车。
这要是传出去,对小姐的名声……
范清芷却笑了。
名声?
她现在最不在乎的,就是名声。
她拍了拍白芍的手,示意她安心。
然后,她提起裙摆,在一众或惊或惧的目光中,坦然地,一步一步,走上了那辆代表着无上权力的王府马车。
车厢内,空间宽敞,布置却极为简单。
没有熏香,没有软垫,只有一张黑沉沉的矮几,和两排硬邦邦的坐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皮革与冷铁的味道。
是属于军人的味道。
奚亭就坐在主位上,一身玄衣,与身后的暗色车壁几乎融为一体。
他没有看她,只是低头,用一块白色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短刃。
那刀刃薄如蝉翼,寒光凛冽。
范清芷知道,那是他的佩刀,“惊鸿”。
前世,这把刀,曾斩下无数敌军将领的头颅。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音。
狭小的空间里,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而危险。
范清芷在他对面的坐榻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两个同样危险,同样擅长伪装的猎人,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次面对面的机会。
“手段不错。”
许久,奚亭开口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磁性,在这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依旧没有看她,目光专注地落在刀刃上。
“干净利落。”
范清芷知道,他指的是她在锦绣坊做的事。
“王爷过奖了。”她的声音同样平静,“不过是清理门户,整顿家业罢了。”
“整顿家业?”奚亭终于抬起眼,那双深邃如夜的凤眸,直直地看向她。
“本王可不觉得,你只是想整顿家业那么简单。”
他放下短刃,身体微微前倾。
一股强大的压迫感,瞬间扑面而来。
“你那个二叔谢宏博,最大的靠山,是户部侍郎张瑞。”
奚亭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张瑞贪墨军饷,中饱私囊,本王查了他很久。但他行事谨慎,账目做得天衣无缝,很难抓到致命的把柄。”
他看着范清芷,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抛出一个问题。
“锦绣坊,是张瑞的夫人最喜欢光顾的铺子。她每次去,都从不付钱,只让钱福记在账上。”
“现在,钱福被你送进了京兆府。你觉得,张瑞会怎么做?”
范清芷心中一凛。
她明白了。
这才是奚亭的试探。
他想看的,不是她如何处理一个贪污的掌柜。
他想看的,是她有没有胆子,有没有能力,去动一个朝廷二品的侍郎!
范清芷笑了。
“王爷觉得,我会怎么做?”她反问道。
“你会把钱福和那本假账,交出去。”奚亭的语气很肯定,“用一个贪污的掌柜,去换一个户部侍郎的命,这笔买卖,很划算。”
“不。”
范清芷摇了摇头。
“王爷,您这个法子,太慢,也太笨拙了。”
奚亭的眉梢,微微挑起,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
范清芷端起矮几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对付张瑞这种爱惜羽毛的老狐狸,直接用证据去告他,是下下策。他有的是办法脱身,甚至会反咬一口。”
“对付他,要用诛心之策。”
她的眼中,闪烁着兴奋而残忍的光芒。
“张瑞最在乎的,是他的名声,和他那个即将嫁入安国公府的宝贝女儿。”
“我会先让京兆府把钱福贪污的案子,压下来。不审,也不判。”
“然后,我会让我的新盟友,永宁侯府的苏少夫人,在贵妇圈里,‘不经意’地透露一个消息。”
“就说,张侍郎的千金,这次出嫁的嫁妆里,有一批极其名贵的‘鲛人泪’,那是东海的贡品,有价无市。而这批‘鲛人泪’,恰好是锦绣坊‘丢失’的那批货。”
“同时,我还会让说书先生编一个新段子。就叫《侍郎千金窃珠记》。”
“到时候,整个上京城都会知道,清正廉洁的张侍郎,养出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女儿。”
“您说,爱面子如命的安国公府,还会要这样一个儿媳妇吗?”
“张瑞为了平息流言,为了女儿的婚事,必然会想办法把钱福这个唯一的证人,从大牢里捞出来,或者,让他永远闭嘴。”
“只要他一动,就会露出马脚。”
范清芷放下茶杯,看着奚亭那双越来越亮的眼睛,说出了最后一步。
“到那时,王爷您手里的那些证据,才能变成一把,一击致命的刀。”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奚亭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她,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看穿。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叹。
“范清芷。”
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你到底是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不再是试探。
而是一种纯粹的好奇。
他见过太多的人。
虚伪的,贪婪的,愚蠢的,聪明的。
但他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
她就像一团最烈的火,一柄最利的剑。
她不屑于遵守任何规则,却又精于利用所有的规则。
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狠厉,却又偏偏,每一步都踩在最精准的点上。
“我?”
范清芷迎上他的目光,笑了。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只是伸出手,将矮几上那块刻着“靖”字的铁牌,拿了起来。
“王爷,您还记得,您欠我一个人情。”
奚亭看着她,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我现在,就要用掉这个人情。”
范清芷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我要王爷,帮我一个忙。”
“说。”
“我要王爷,帮我递一封信。”
“给谁?”
范清芷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递给我远在江南的,爹爹。”
……
一封信,从靖王府的秘密渠道,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江南。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
只有一句话。
“爹,收网。动苏家。”
范清芷从马车上下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向谢府的大门。
她知道,从她踏上这辆马车开始,她和奚亭之间,就已经不再是简单的试探与被试探。
他们成了真正的,盟友。
各取所需,也各怀鬼胎。
回到院子,白芍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一丝惊慌。
“小姐,宫里来人了!”
范清芷的脚步一顿。
“皇后娘娘下了懿旨,宣您明日,入宫赴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