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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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凌晨两点,实验室的氦气灯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滋啦”,彻底熄灭。

世界,陷入了纯粹的黑暗与死寂。

林羡站在真空舱前,看着舱体内那枚悬浮的“星核”样本,它正以一种诡异的频率震颤。作为航天材料学界的顶尖博士,她亲手缔造了它,也即将亲眼见证它的毁灭。数据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一缕幽蓝色的火焰,毫无征兆地从失控的星核中溢出,穿透了厚重的防爆玻璃。它像一条有生命的毒蛇,悄无声息地舔上她的指尖。

没有灼烧的痛感。

那感觉更像被宇宙深处的某种冰冷意志,轻轻地、不带任何情绪地抹去。林羡的意识在瞬间被抽离,视野中最后定格的,是监控屏幕上那条急剧拉升、代表能量崩溃的红色直线。

再睁眼时,刺目的阳光让她下意识眯起了眼。

她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身下的草叶柔软得不可思议,竟随着她的心跳,一起一伏,仿佛整个大地都在与她一同呼吸。空气里弥漫着陌生植物的清香,带着一丝微甜的、类似臭氧的味道。

这不是地球。

林羡冷静地得出结论。

【叮——检测到宿主灵魂波动异常,是否绑定“归墟图录”系统?】

一个半透明的界面在她眼前突兀展开,像一张被宇宙射线烧出了无数破洞的古老星图。星图的正中央,一行闪烁着不祥血光的文字分外刺眼。

“任务:三日内,取得‘玄霄道宗’外门弟子身份。”

“失败惩罚:抹杀。”

林羡扯了扯嘴角,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干得发不出声音。她的博士学位,显然没有包含如何在异世界玄幻宗门里求职这一项。

她撑着地面坐起身,视线无意中扫过自己的手腕。

腕骨内侧,多出了一粒小小的朱砂痣,殷红如血。

那位置,那形状,像极了前世实验失败时,那枚炸开的“星核”最核心的一块碎片。

一股信息流猛地涌入她的脑海。

原来,跟着她一起穿越的金手指,不是那些足以改变世界的科学知识,而是那枚被她亲手炸毁的星核。它此刻正安静地悬浮在她的识海深处,像一颗沉睡的、等待被再次引爆的超新星。

它能解析万物,洞悉其最基础的分子结构。

但它也有代价。

【星核是你的门票,归墟是你的代价。】系统用一种毫无感情波动的电子音解释道,【你每使用一次星核的深度解析能力,都会随机失去一段‘关于某人’的完整记忆。】

“呵。”林羡发出一声干涩的轻笑,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坦然,“那就先忘好了,反正我在原世界,也没谁可惦记。”

导师?对手?还是那个总给她多加一个蛋的外卖小哥?

请便。

她当时并未意识到,这句脱口而出的逞强,是命运为她埋下的第一根倒刺。后来,当她真的开始遗忘时,才懂得什么叫锥心之痛。

玄霄道宗收徒大典,设在山门之外。

数万人拥挤在山脚下的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片,像涌动的蚁群。所有人都仰着头,用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渴望的眼神,仰望着那条没入云端的白玉云梯。

林羡混在人群里,冷静得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她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粗布麻衣,那是从某个昏倒在路边的倒霉蛋身上“借”来的。

她没有去管周围的喧嚣,只是微微垂下眼帘,将所有心神沉入识海。

“星核,启动。”

刹那间,她眼前的世界变了模样。

那条看似浑然一体的白玉云梯,在她眼中瞬间被分解成无数流动的能量线路和密密麻麻的节点。金色、银色、蓝色的光线交织缠绕,像一张无比精密、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宇宙级电路图。

这就是云梯上的禁制。

强弱分明,一目了然。

当测试开始的钟声响起,人群如潮水般涌上云梯。惨叫声、惊呼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被无形的禁制弹飞出去,狼狈地摔回地面。

林羡不疾不徐地迈出第一步。

她的脚尖轻巧地落在一条金色能量线旁边的微小缝隙里,那里的能量波动最为微弱。她像一个在刀尖上跳舞的芭蕾舞者,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禁制法阵最薄弱的节点上。

她的身影在不断跌倒、挣扎的人群中,显得异常轻松写意。

渐渐地,有人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

“看!那女的!她怎么走得那么快?”

“她……她好像完全没有受到禁制的影响!”

议论声越来越大,但林羡充耳不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那不断流动的数据流上。

终于,她登上了云梯的最后一阶。

高台之上,几位道宗长老盘膝而坐,神色肃穆,对山下的混乱视若无睹。

林羡的目光在最后一阶的禁制上扫过。她看见了一个最微弱、最不起眼的能量节点,就在她脚尖前方三寸的位置。一个完美的、可以制造意外的节点。

她故意加重了力道,脚下“咔嚓”一声脆响,一块巴掌大的浮石应声碎裂。

身体瞬间失重下坠。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所有人都以为她功亏一篑。

然而,下坠中的林羡却不见丝毫慌乱。她甚至借着那股下坠的力道,在空中翻了个身,腰肢柔软地一拧,裙摆如花般绽开,随即双脚稳稳地落在了云梯的尽头,不差分毫。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

高台之上,一直闭目养神的一位长老,终于缓缓睁开了眼。他须发皆白,目光却锐利如鹰隼,径直穿过所有人,落在林羡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苍老而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羡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不卑不亢地回答:“林羡。”

破格录入外门。

一切顺利得,就像一场精密计算过的实验。

当晚,林羡在分派到的弟子房里盘膝打坐。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蒲团,但灵气比山下浓郁了数倍。她正试图梳理体内那股因走云梯而引入的、完全陌生的能量。

窗外,月华如水。

忽然,一声极轻的笑,毫无征兆地在窗边响起,像一片羽毛,不经意地扫过心尖。

“小师妹,你今天踩碎的那块浮石,是我守了七年的阵眼。”

林羡猛地睁开眼。

月光下,一个修长的身影斜倚在窗框上,长剑抱在怀中,广袖随夜风微微飘荡。他转过脸来,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俊朗的轮廓,眼尾的一粒小痣,像被谁用朱砂笔尖,不经意地轻点了一下,给那份清冷平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旖旎。

谢无咎。

外门首席弟子,标签是:剑骨天成、性格偏执、极度护短。

这是她白天听来的八卦。

他似乎并不在意林羡的警惕,随手朝她抛来一个白玉小瓶。

玉瓶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补魂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懒散,“你神魂有裂缝,再不补,迟早会变成傻子。”

林羡伸手接住,瓶身入手冰凉,那股寒意仿佛能顺着指尖一直钻进心里。

她心头一凛。

星核穿越时空造成的灵魂损伤,连她自己都只是隐约察觉,他竟然一眼就看穿了?

这个人,不简单。

【叮!】

半透明的系统界面再一次突兀地弹出,打断了她的思索。

一行新的隐藏任务,正在不祥地闪烁着。

“获取谢无咎信任(0/100)。”

“任务奖励:记忆锚点*1。(注:可锁定一段指定记忆,使其不被‘归墟’之力抹除。)”

林羡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玉瓶。

原来,连毫无感情的系统,也默认了有些人和事,是不该被遗忘的么?

她看着窗外那个好整以暇的身影,心底泛起一丝嘲弄。

重要?

我们才刚见面。

外门月考的日子很快到来。

任务是三人一组,进入宗门后山的万蛇窟,取得十枚“碧火灵晶”。

抽签的木箱前挤满了人,一片混乱。

林羡站在人群外围,正盘算着如何才能抽到一个不拖后腿也不太引人注目的队伍,一道身影就径直穿过人群,来到了她面前。

是谢无咎。

他无视了周围所有人惊诧、嫉妒、好奇的目光,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还没来得及伸出的手中,直接抽走了那枚刻着她名字的木签。

然后,他又拿出自己的名签,从怀中摸出一根不知从哪来的红线,将两枚木签紧紧地、死死地绑在了一起。

他做完这一切,才抬起眼,对着一脸错愕的林羡,笑得有些漫不经心,甚至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懒散。

“我运气差,师妹你长得好看,借你冲个喜。”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谁不知道谢首席是出了名的独行侠,性子冷僻,什么时候对一个新来的外门女弟子这么上心了?

林羡看着那根扎眼的红线,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她能感觉到,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万蛇窟内,阴冷潮湿。

空气里弥漫着蛇类特有的腥臭和泥土的腐败气息,四处都能听到“嘶嘶”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爬行声。

他们队伍的第三人,是个胆小怕事的男弟子,从进来开始就一直躲在谢无咎身后,瑟瑟发抖。

林羡故意落后了几步。

她瞥见岩壁缝隙里,一条通体碧绿的碧火蛇正探出三角形的脑袋,猩红的信子吞吐不定。

一个完美的实验对象。

她想测试一下,星核的解析能力,究竟能达到什么程度。

就在她心念微动,准备启动星核解析那条蛇的瞬间,她的举动似乎惊动了蛇群的某种警戒机制。

“嘶——!”

数十上百条碧火蛇猛地从四面八方的洞穴与石缝中暴起,腥臭的毒雾瞬间喷涌而出,将她娇小的身影团团包围。

衣角被毒雾沾染,立刻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冒起阵阵白烟。

“林羡!”

谢无咎的吼声,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惊惶。

一道凌厉无匹的剑光,仿佛撕裂夜空的闪电,从天而降,瞬间将浓重的毒瘴劈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谢无咎的身影裹挟着凛冽的剑气冲了进来,他甚至来不及收剑,反手一把将她拽了过去,死死地、用力地按进自己怀里。

他的身体在微微发颤,声音里是压抑到极致的暴怒。

“林羡,你再敢乱动一下,我就先杀了你,再自杀陪你!”

疯子。

林羡的鼻尖重重撞在他坚硬的锁骨上,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闻到了一股很淡的血腥气,混合着他身上清冽如雪后松林的气味。

那一刻,她识海中沉睡的星核,像是被他激烈的情绪引爆,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

一行行冰冷的数据流,不受控制地从她眼前飞速闪过,全部指向了抱着她的这个少年。

【姓名:谢无咎】

【骨龄:十九】

【灵根属性:金,变异(残缺)】

【状态:灵力逆行,经脉受损】

【综合评定:寿元不过百年】

天之骄子。

外门首席。

原来竟是个灵根残缺、命不久矣的早夭之人。

林羡的心底,仿佛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这几行冰冷无情的数据,狠狠地刺了一下。

那是一种陌生的、酸涩的、她从未体验过的情绪。

她缓缓抬起手,第一次主动地、试探地环住了他的腰。

隔着微湿的布料,能清晰感受到他因后怕与愤怒而紧绷僵硬的肌肉线条。

“谢无咎,”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们做个交易吧。”

少年精壮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我替你补全灵根,”林羡仰起脸,直视着他漆黑的眼眸,“你替我,守护我的秘密。”

谢无咎没有立刻回答。

林羡清楚地看到,他白皙的耳尖,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通红。

他却强撑着,喉结滚动了一下,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哼。

“成交。”

他顿了顿,仿佛是为了掩饰那一闪而逝的慌乱,又恶声恶气地补充道:“但是,我要收利息。”

他低下头。

温热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唇,在她手腕那粒殷红的朱砂痣上,轻轻地、珍重地落下一吻。

那感觉,像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了一块滚烫的烙铁上。

滋啦一声,神魂俱焚。

她不知道,那点微不足道的利息,后来,他用整整一条命来偿还。

那片刻的死寂,比万蛇窟内任何一声嘶鸣都更叫人胆寒。

空气里还残留着腥臭的毒雾和凛冽的剑气,可林羡的世界里,只剩下手腕上那一点微凉的、颤抖的触感。

还有谢无咎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黑得像深渊,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怒火、后怕,以及一种她无法解析的、滚烫的东西。

他放开了她。

动作有些粗暴,仿佛在甩开什么烫手山芋。少年退后半步,别开脸,白皙的脖颈到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用一种刻意压低的、沙哑的声音命令道:“站着别动。”

说完,他转身,长剑“嗡”地一声出鞘。

这一次,他的剑光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试探的、精准的点杀。那是一场风暴。一道道银练般的剑气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以他们两人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石壁被削断,钟乳石簌簌落下,蛇群发出凄厉的惨叫,血肉横飞。

林羡站在他身后,那片狭小的、被他剑气庇护的安全地带里,能清晰地闻到溅射过来的、浓郁的血腥味。

她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少年单薄却坚毅的背影。他的剑法狠戾、决绝,没有半分多余的动作,每一剑都是为了最高效的杀戮。

这不像一个正道宗门的首席弟子。

更像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习惯了在生死边缘行走的孤狼。

【综合评定:寿元不过百年。】

星核冰冷的数据再次浮现在她脑海。

林羡的心,又被那股陌生的酸涩感攫住了。她下意识地抬手,覆上自己刚才被他亲吻过的手腕。

那里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他唇瓣的温度,烫得惊人。

“利息……”她低声咀嚼着这个词,一种全新的、无法用逻辑量化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长。

很快,剑光敛去。

谢无咎收剑入鞘,整个洞窟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人的呼吸声。他没有回头,只是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白玉瓶,反手扔了过来。

“解毒丹,吃了。”他的声音依旧僵硬。

林羡接住,倒出一粒,毫不犹豫地吞下。她看着他依旧不肯转过来的背影,问道:“碧火灵晶呢?”

“等着。”

他走到一条体型最大的碧火蛇尸体旁,用剑尖熟练地一挑,一颗拳头大小、燃烧着幽碧色火焰的晶石便飞了出来,稳稳落在他掌心。

他终于转过身,脸上恢复了那种惯常的、漫不经心的懒散,仿佛刚才那个失控暴怒的少年只是幻觉。

只是那通红的耳廓,还没完全消退。

“喏,你的。”他把灵晶抛给她。

林羡接住,灵晶入手温热,里面的能量纯粹而丰沛。她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我们是队友,一人一半。”

谢无咎嗤笑一声,眉梢一挑,那股属于外门首席的桀骜又回来了。

“谁跟你是队友?”他上下打量她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嫌弃,“你这样的,别拖我后腿就谢天谢地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灵晶上,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不情不愿的咕哝。

“就当……预付款了。”

预付他那条只剩不到百年的命吗?

林羡握紧了灵晶,没再坚持。她知道,在这个少年面前,过分的客气和推脱,只会被他当成瞧不起。

“走吧,”她率先朝洞口走去,“任务完成了。”

谢无-咎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目光复杂。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腕上朱砂痣的触感。

有点甜。

像他很小的时候,在街角偷吃过的那一小块麦芽糖。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底那点异样的躁动,快走几步,与她并肩而行。

“喂,”他没话找话,“你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林羡脚步一顿。

她侧过脸,月光从洞口洒进来,照亮她半边脸颊,肌肤白得像透明的玉。

她很轻地笑了一下。

“现在告诉你,我的预付款,岂不是白付了?”

谢无咎被她那个笑容晃了一下神。他发现,这个小师妹,不说话的时候像块冷冰冰的石头,笑起来,却像冰雪初融时,山涧里悄然绽放的第一朵花。

他愣怔的片刻,林羡已经走出了洞口。

【叮!获取谢无咎信任度(10/100)。】

系统的提示音在林羡脑海中响起。她回头,看了一眼跟出来的少年,他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月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

信任,原来是这样一种可以量化的东西。

可刚才心底那股陌生的酸涩,又要如何量化?

***

回到弟子房后,林羡的生活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衡。

白天,她是玄霄道宗最不起眼的外门弟子,按部就班地修炼、听学,完美地将自己融入人群。

夜晚,当月上中天,她便会关紧门窗,布下一个最简单的隔音阵法,然后将心神沉入识海。

那枚朱砂痣形态的星核,在她识海中央,像一颗安静的恒星。

“解析,金属性变异灵根,残缺状态。”

她对星核下达指令。

【解析开始……模型构建中……数据推演中……】

一行行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流在她眼前飞速闪过,那是灵根的微观结构,是灵力运走的轨迹,是经脉壁垒的能量节点。

对于曾经的航天材料学博士来说,这比推演一个全新的合金配方要复杂亿万倍,但也并非无迹可寻。

万物皆由粒子构成,灵根也不例外。

她的目标,不是创造,而是“修补”。

这需要海量的计算和模拟。每一次深度推演,都会耗尽她的神魂之力,让她脸色苍白,浑身虚汗。

谢无咎总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他从不敲门,总是像个幽灵一样,直接翻窗而入。

“咚。”

一个白玉瓶被他扔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补魂的。”他言简意赅,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耐烦。

林羡抬起头,默默收下玉瓶。她看着他,忽然问道:“你每天都来?”

“路过。”谢无咎靠在窗边,双臂环胸,视线飘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就是不看她。

林羡没再追问。

她知道,他所谓的“路过”,是从外门首席专享的、灵气最充裕的山顶庭院,绕一个大圈,“路过”她这个位于山腰最偏僻角落的弟子房。

她低头,摩挲着冰凉的玉瓶。

“谢无咎。”

“干嘛?”

“我需要一些材料。”林羡递过去一张纸,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长串稀奇古怪的名字,大部分都是修仙界闻所未闻的东西。

比如,“九天陨铁粉末”、“幽冥石心”、“无根水浸泡过的凤尾草”。

谢无咎接过单子,扫了一眼,眉头狠狠皱起:“这些乱七八糟的是什么?炼毒药?”

“是药。”林羡纠正他,“给你治病的药。”

谢无咎动作一僵。

他抬眼,深深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很亮,像含着两捧揉碎的星光,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专注。

仿佛治好他,只是她必须完成的一个科研项目。

这种纯粹的、不夹杂任何多余情绪的态度,反而让他紧绷的心弦,莫名地松弛下来。

他哼了一声,把单子塞进怀里。

“等着。”

又是这两个字。

但他转身翻窗离开的动作,却比平时轻快了几分。

林羡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是她根据星核推演,画出的第一版灵根修复方案的草图。

繁复,精密,充满了未知。

她轻轻吁了口气,将图纸收好。

【叮!获取谢-无咎信任度(30/100)。】

***

半年后,宗门大比。

林羡和谢无咎,毫无悬念地以碾压之势,夺下了进入内门的资格。

当他们的名字被一同念出时,整个外门都沸腾了。一个是万年不变的首席,另一个是半年前才入门的新人,这两人,居然以一种诡异的步调,始终捆绑在一起。

各种猜测和流言甚嚣尘上。

但两个当事人,却对此毫无反应。

内门,玄霄殿。

数十名新晋内门弟子列队站在殿下,神情激动又忐忑。高高的玉阶之上,云雾缭绕,几位气息渊渟岳峙的内门长老端坐其上。

居于主位的,便是内门首座,沈如晦。

他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便仿佛是一幅遗世独立的绝美画卷,让人自惭形秽,不敢直视。

林羡站在队列中,垂着眼帘,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有时候,你越是想躲,麻烦越是会主动找上门。

“你,上前来。”

一道清越温和的声音,穿透大殿的寂静,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林羡心头一跳,抬起眼。

只见玉阶之上,沈如晦正看着她。

他的目光,很奇怪。

不是长辈对晚辈的审视,也不是强者对弱者的打量。那是一种……混杂着狂喜、悲恸、难以置信和深深怀念的眼神。像是在透过她,看一个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的灵魂。

林羡感到了强烈的、毛骨悚然的不适。

【警告!警告!检测到关键NPC‘沈如晦’好感异常!触发主线任务·逆徒!】

刺耳的系统警报在脑海里疯狂闪烁,血红色的任务框几乎占据了她整个视野。

林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步走出队列,躬身行礼。

“弟子林羡,拜见首座。”

“林羡……”沈如晦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却温柔到极致的笑意,“好名字。”

他站起身,缓步走下玉阶,在众目睽睽之下,停在了林羡面前。

他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她的脸颊。

那动作自然而然,仿佛他们本该如此亲密。

林羡浑身汗毛倒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沈如晦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眼底的温柔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阴郁和偏执。

大殿内的空气,瞬间冷了好几度。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身影,猛地横插到两人中间。

是谢无咎。

他甚至没有行礼,就那么直挺挺地挡在林羡身前,像一头护崽的狼。他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长剑半出鞘,发出“铮”的一声龙吟。

剑尖,直指地面光滑如镜的玉石。

这是一个极具挑衅意味的姿态。

整个大殿一片哗然。

“放肆!”一位长老厉声喝道,“谢无咎,你在做什么!还不退下!”

谢无咎恍若未闻。

他死死地盯着沈如晦,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警告。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禀师叔。”

“她已与我结下同心契,此生皆为我的人。”

“还请师叔,自重。”

同心契?

林羡猛地抬头,看向谢无咎的侧脸。他什么时候跟她结了同心契?她怎么不知道?

然而,她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一缕神魂,似乎真的与他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只要他心念一动,就能轻易决定她的生死。

这个疯子!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做的?是在那些“路过”送药的夜里吗?

谢无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却没有回头。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暗示。

沈如晦笑了。

那笑声很轻,像春风拂过冰面,却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同心契?”他玩味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目光越过谢无咎的肩膀,落在林羡身上,那眼神里的占有欲几乎要化为实质,“那便……解了它。”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恐怖的威压从天而降,如山岳般狠狠压在谢无咎身上。

谢无咎闷哼一声,膝盖一弯,险些跪倒在地。他硬生生用剑撑住地面,咬碎了后槽牙,才没有倒下。鲜血,顺着他的嘴角缓缓渗出。

“首座!”有长老看不下去,出声劝阻,“谢无咎虽有冲撞,但毕竟是百年一遇的剑道天才,还请首座手下留情!”

沈如晦置若罔闻。

他的视线,始终胶着在林羡脸上,声音温柔得像情人间的呢喃。

“林羡,过来。”

“拜我为师,我给你整个修真界最好的资源,让你站在云端之上。”

“或者,陪他一起,被废去修为,逐出宗门。”

他给了她一个选择。

一个看似是选择,实则毫无选择的选择。

林羡看着死死挡在她身前,脊梁挺得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的谢无咎,又看了看高高在上,仿佛主宰一切神祇的沈如晦。

她的心,前所未有地冷静。

她缓步上前,走到谢无咎身边,伸手,扶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臂。

然后,她抬起头,直视着沈如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多谢首座厚爱。”

“但弟子愚钝,无福消受。”

“我选他。”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被她扶着的那条手臂,猛地绷紧了。

谢无-咎难以置信地侧过头看她,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而沈如晦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他眼中的温柔和怀念,被一种阴冷的、疯狂的暴戾所取代。整个大殿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很好。”

那股山岳般的威压骤然消失。沈如晦拂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淡淡地对旁边的长老吩咐道:“今日就到这里吧,新晋弟子自行去功德殿领取身份令牌和住处。”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任何人。

大殿内的气氛,却比刚才更加压抑。所有人都用一种混合着同情、幸灾乐祸和恐惧的复杂眼神,看着林羡和谢无咎。

他们都知道,这两个人,完了。

得罪了内门首座沈如晦,他们未来的路,只会比黄泉路还难走。

***

直到走出玄霄殿,被外面刺眼的阳光一照,谢无咎还有些回不过神。

他低头,看着身旁神色平静的少女,喉咙发干。

“你……为什么?”

他以为,以她的理智和冷静,她一定会选择最有利的那条路。她会毫不犹豫地走向沈如晦,而他,也已经做好了独自承受所有后果的准备。

可她没有。

她选了他。

林羡停下脚步,抬头看他,反问道:“我们的交易,还算数吗?”

谢无-咎一愣。

“我替你补全灵根,你替我守护秘密。”林羡的语气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现在,我的秘密被人盯上了,你这个保镖,是不是该干活了?”

她用最理性的逻辑,解释了自己最不理性的选择。

谢无-咎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低低地笑了。

他笑得胸膛都在震动,伸手,狠狠地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把她整齐的发髻都揉乱了。

“算数!”他笑骂道,“当然算数!老子这辈子就给你当保镖了,行不行?”

他的笑容,灿烂得像正午的太阳,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林羡看着他眼里的光,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他们并肩走在去功-德殿的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但林羡能感觉到,那道连接着他们神魂的“同心契”,似乎变得更加紧密、更加温热了。

然而,这份短暂的安宁,在当晚就被彻底打破。

夜半三更,林羡正在房间里推演灵根修复的最后一步,一股无法抗拒的、带着冰冷气息的力量,骤然笼罩了整个房间。

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眼前便是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像是一座建在山腹里的宫殿,四周的墙壁都是天然的晶石,散发着幽幽的蓝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冷冽的、如同雪山之巅的清寒气息。

而在她面前,站着那个让她感到极度不安的男人。

沈如晦。

他换下了一身白衣,穿着一件玄色的常服,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邪性。

他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件藕荷色的、式样古朴的女子长裙。

“你醒了。”他没有抬头,声音却温柔得像在对最珍爱的宝贝说话。

林羡从冰冷的石榻上坐起身,警惕地看着他:“沈首座,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如晦终于抬起头。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将那件长裙递给她,眼底是她看不懂的狂热和痴迷。

“穿上它。”他命令道,语气却依旧温柔。

林-羡没有动。

沈如晦也不恼,他自顾自地展开那件长裙,在林羡身上比了比,满意地点了点头。

“真像……太像了……”

他喃喃自语,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轻轻抚过林羡的眉梢、眼角、鼻梁,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虔诚和迷恋。

“可惜,”他忽然叹了口气,眼底的狂热瞬间化为刺骨的冰冷,“你终究不是她。”

林羡的心猛地一沉。

她终于明白,他看她的那种眼神,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替身。

原来,她的这张脸,像极了他心中那个叫“她”的人。

沈如晦口中的“她”,应该就是他百年前意外殒落的道侣,“阿吾”。这是林羡白天听来的、关于这位首座唯一的八卦。

“你到底想做什么?”林羡的声音冷了下来。

“做什么?”沈如晦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自然是……让你变得更像她一点。”

他话音未落,手腕一翻,一条闪烁着黑色符文的锁链凭空出现,“哗啦”一声,扣住了林羡的手腕。

锁魂链!

林羡瞳孔一缩。这是修真界最歹毒的法器之一,能直接禁锢人的神魂。

“别怕,”沈如晦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说,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上,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很快就好了,只要你乖乖听话,把属于她的记忆,都想起来……”

一股庞大的、冰冷的、完全不属于她的记忆洪流,顺着锁魂链,疯狂地涌入她的识海!

那些记忆碎片里,有和一个俊美男子在桃花树下接吻的甜蜜,有在雪地里相拥取暖的温暖,有生死离别时的撕心裂肺……

那些不属于她的爱恋、喜悦、悲伤,像决堤的洪水,要将她原本的自我意识彻底冲垮、淹没。

“啊——!”

剧烈的头痛让林羡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她痛得浑身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咬碎了一口银牙,嘴里满是浓重的血腥味。

她自己的记忆,在被那些外来的记忆疯狂挤压、覆盖。

关于“林羡”的一切,正在迅速变得模糊。

不!

她不能忘记!

她不能忘记自己是谁!不能忘记那个在蛇窟里,笨拙地亲吻她手腕,说要收利息的少年!

在自我意识即将被彻底吞噬的最后一刻,林羡用尽了最后的神魂之力,对识海中的星核,下达了一个决绝的指令。

“系统!”

“将‘关于沈如晦’的所有记忆,标记为‘可遗忘’!”

“动用……记忆锚点!”

【记忆锚点已启动,标记中……】

【记忆锚点已使用1/3。】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成了她彻底沉入黑暗前,听到的最后一点声音。

在失去意识的瞬间,她仿佛看到,沈如晦抱着她,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而满足的笑容。

他低头,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吻,像信徒在亲吻一座冰冷的神像。

“阿吾,”他轻声唤道,“欢迎回来。”

夜色如同一块被浓墨浸透的黑布,密不透风地笼罩着后山。

幻阵之内,却亮如白昼。

无数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悬浮在半空,散发着柔和却冰冷的光晕,将这座华美得不似人间的殿宇照得毫发毕现。这是沈如晦专门为“阿吾”建造的寝殿,名为“归吾”。

他抱着怀里温软的躯体,一步步走过光滑如镜的玉石地面,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一个绮丽的梦。

他将她轻轻放在那张由千年暖玉雕琢而成的床上,锦被是云霞织就,枕头里塞满了能安神魂的月光草。

一切,都和他记忆里阿吾喜欢的样子,一模一样。

沈如晦跪坐在床边,目光贪婪地描摹着林羡的睡颜。苍白的脸颊,因为方才的痛苦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长而卷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清晨沾着露水的蝶翼。

他伸出手,用指腹捻去那滴泪,动作珍而重之,仿佛在触碰一件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

“阿吾,”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压抑了百年的癫狂与痛楚,“我等了你好久。”

“一百三十七年,四万九千九百八十二天。我一天都没有忘。”

他自顾自地说着,像是要把这百年的孤寂与思念,全部倾诉给她听。

“你最爱的桃花酿,我每年都埋下一坛。现在,后山已经有了一百三十七坛。”

“你以前总说我练剑太痴,不解风情。后来,我把剑丢了,学着你教我的样子,去养那些你喜欢的锦鲤,它们生了好多小鱼,你回来一定会喜欢。”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他俯下身,将脸埋在她颈侧,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清冷的、独属于林羡的气息。

这气息不对。

不是阿吾身上那种暖阳般的桃花香。

沈如晦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眼底的温柔迅速褪去,化为一片沉沉的阴鸷。还不够,还不够像。

不过没关系。

记忆已经渡过去了。灵魂的气息,也可以慢慢用阿吾的旧物熏染。他有的是耐心。

他等了一百年,不在乎再多等几天。

只要她醒来,用那双他刻在心上的眼睛看着他,唤他一声“如晦”,一切就都值得了。

床上的人,睫毛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沈如晦立刻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坐直身体,紧张地、期待地,注视着那双即将睁开的眼睛。

阿吾。

我的阿吾。

你终于,要回来了。

林羡的意识像一艘沉船,从冰冷幽深的海底,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浮起。

耳边是“嗡嗡”的轰鸣,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整部别人的悲欢离合,那些不属于她的画面、声音、情感,还在横冲直撞。

头痛欲裂。

她费力地睁开眼,视线先是一片模糊,随即慢慢聚焦。

入目所及,是流光溢彩的鲛人纱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让她陌生的、清甜的草木香。

这里是哪里?

她动了动手腕,一阵冰冷的金属触感和“哗啦”的轻响让她瞬间清醒。

锁魂链!

她猛地坐起身,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那条镌刻着黑色符文的链子,像一条恶毒的蛇,死死地缠着她。链子的另一端,延伸到床边的雕花玉柱上。

她被囚禁了。

一个修长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床边不远处,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那是个极其俊美的男人,一袭白衣,气质清冷如雪山之巅的积雪。可他看她的眼神,却灼热得像要将她融化。那是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混杂着狂喜、悲伤、迷恋与占有的复杂情绪。

林羡的心脏漏跳一拍。

这人是谁?

她努力在自己原本的记忆里搜索,一片空白。完全陌生的脸。

可识海里那些被强行灌入的记忆碎片,却在此刻疯狂叫嚣起来。

【桃花树下,俊美的男子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他低声唤她:“阿吾。”】

【雪地里,他们相拥取暖,他将自己的外衣裹在她身上,呵着气为她暖手,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

【他持剑站在她身前,对抗整个世界,声音掷地有声:“谁敢伤她,先踏过我的尸骨。”】

那些画面里的男主角,分明就是眼前这个白衣男人!

林羡只觉得一阵毛骨悚an。

一个她从不认识的男人,却活在“她”的记忆里。

不,不是她的记忆。是“阿吾”的记忆。

而这个男人,就是将这些记忆强行塞给她的罪魁祸首!

“你是谁?”林羡开口,声音因为剧痛和惊惧而沙哑干涩。她下意识地往床角缩了缩,拉开了和他的距离,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沈如晦脸上的笑容,在她开口的瞬间,凝固了。

他预想过无数种她醒来后的场景。

她或许会哭,或许会笑,或许会带着初醒的迷茫,软软地叫他“如晦”。

唯独没有想过,她会用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他,问“你是谁”。

怎么会?

记忆已经完全渡过去了,他检查过。她的识海里,填满了他和阿吾的一点一滴。她怎么可能不认得他?

“阿吾?”他试探着唤了一声,向前走了一步。

林羡的身体绷得更紧了,像一只随时准备攻击的猫。

“我不知道你在叫谁。”她冷冷地说,“放开我。”

沈如晦的脸色,一寸寸地沉了下去。眼底方才还亮着的、名为“期待”的星火,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和死寂之下更汹र्c的疯狂。

“你不记得我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危险的压迫感,“你再看看我。我是沈如晦啊,阿吾。”

他以为是刚刚融合记忆,她的神魂还有些混乱。

他开始引导她。

“你忘了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玄霄宗山脚的桃花林里。你为了摘一朵最高的桃花,从树上掉了下来,正好掉进我怀里。”

林羡瞳孔一缩。

这个细节,和她脑海里多出来的记忆,分毫不差。

恐惧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这个男人,这个疯子,他不仅给她灌了记忆,还能准确地说出记忆里的内容!

他到底想干什么?把她变成另一个人?

“你总说我这人无趣,像块冰。所以你送了我一只兔子,说要让它融化我。”沈如晦继续说,他的语气很温柔,可林羡只觉得遍体生寒。

“我们说好了,等我结婴,就结为道侣。你亲手为我绣了同心结,就藏在你……”

“够了!”林羡厉声打断他。

她不能再听下去了。她怕自己再听下去,真的会被那些不属于她的情感同化,真的会以为自己就是那个“阿吾”。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阿吾!我叫林羡!”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和脑海里那些记忆抗争,“你放我走,否则……”

“否则什么?”沈如晦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冰冷和一丝被冒犯的残忍。

“否则,谢无咎会来救你?”

林羡的呼吸猛地一滞。

谢无咎!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乱的思绪。蛇窟里那个笨拙的吻,少年通红的耳尖,还有他那句霸道又幼稚的“我要收利息”……

属于“林羡”的、真实的、滚烫的记忆,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是了,她在等谢无咎。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心底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冰冷的愤怒所取代。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是谁?”沈如晦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缓缓走到床边,弯下腰,双手撑在林羡身体两侧,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我是你的爱人,你的道侣,是你承诺要共度一生的人。”

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再次抚上她的脸颊。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凑近她,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声音轻得如同魔鬼的呓语,“自然是……让你回来。回到我身边。”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淘气后忘了回家的爱人。

可林羡只觉得恶心。

“我说了,我不是她!”她猛地偏过头,躲开他的触碰。

这个动作,彻底点燃了沈如晦压抑的怒火。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狠厉。

“不是?”他一把掐住她的下颌,强迫她转回头看着自己,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记忆都在你脑子里了,你还敢说你不是?”

“你只是闹脾气,对不对?怪我,怪我没有保护好你,让你……殒落了。”他的情绪又从暴怒转为痛苦,眼神里满是自责,“是我的错,阿吾,都是我的错。你罚我,你打我,怎么样都行。别说不认识我,好不好?”

他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乞求着她的原谅。

林羡看着他瞬间切换的疯癫模样,心底只有一个念头:这个男人,疯得不轻。

和他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她必须自救。

林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被囚禁,实力差距悬殊,对方还是个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的疯子。硬碰硬,死路一条。

唯一的突破口,就是他那个偏执的认定——他认为她就是“阿吾”。

那就……暂时当一次“阿吾”。

林羡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她抬起眼,不再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他,而是换上一种迷茫又脆弱的表情。这种表情,她在脑中那些记忆碎片里,见过无数次。那是阿吾每次闯祸后,对着沈如晦的惯用表情。

“我……”她迟疑地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哭腔,“我头好痛……好多东西,好乱……我好像记得你,又好像不记得……”

沈如晦掐着她下巴的手,力道果然松了些。

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分辨出真假。

“你记得什么?”他追问。

“我记得……桃花林……”林羡垂下眼帘,声音细若蚊蚋,“还记得……一只兔子……它叫……叫‘融融’?”

“融融”这个名字,是阿吾记忆里一个极私密的细节。

沈如晦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眼中的怀疑,终于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对!是融融!阿吾,你想起来了!”他激动地抱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

隔着衣料,林羡能清晰地听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忍住生理性的厌恶,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

“我……我还是好乱……”她在他怀里闷声说,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神魂受创之人应有的虚弱和混乱,“你是……如晦?”

“是!是我!”沈如晦收紧手臂,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我在这里,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林羡闭上眼,将眼底的冰冷和杀意尽数掩去。

骗子和疯子,就看谁的演技更高一筹了。

而她,一个在现代社会卷到博士的科研人员,最擅长的,就是戴着面具,在复杂的环境里生存下去。

沈如晦,你等着。

等我找到机会,一定会亲手,把你对我做的一切,加倍奉还。

还有谢无咎……

你一定要来找我。

一定要。

与此同时,玄霄道宗,外门弟子院。

谢无咎一脚踹开了林羡的房门。

“砰”的一声巨响,木制的门板四分五裂。

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桌上的茶杯,还残留着一丝余温。被褥是整理好的,不像被人强行掳走的样子。

但空气里,还残留着一道极其细微、却霸道无比的气息。

那气息,他再熟悉不过。

沈如晦!

谢无咎的眼睛瞬间红了。他冲到床边,伸手抚过那整洁的床铺,同心契的感应在神魂深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模糊的混乱。

她出事了。

被沈如晦带走了!

那个男人,从见林羡的第一眼起,那种黏腻的、势在必得的眼神,就让他觉得恶心。

他警告过他,甚至不惜在大殿上顶撞。

可他还是动手了。

“沈、如、晦!”谢无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周身剑气不受控制地暴涨,将屋内的桌椅尽数绞成齑粉。

他像一头发了疯的困兽,在原地转了两圈,然后猛地冲了出去,直奔内门金顶峰。

夜色深沉,他一身黑衣,像一道劈开夜幕的黑色闪电。

守卫金顶峰的内门弟子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凌厉的剑风扑面而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喝问,谢无咎已经闯了进去。

“谢无咎!你敢擅闯金顶峰!”

“拦住他!”

几道身影从暗处掠出,试图阻拦。

“滚!”

谢无咎头也不回,反手一剑挥出。剑气如霜,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决绝。那几个内门弟子根本不是他一合之敌,瞬间被震飞出去,口吐鲜血。

他一路闯到掌门闭关的道宫门前,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掌门!弟子谢无咎,有要事求见!”

宫门沉默。

“首座沈如晦,掳我道侣!请掌门为我做主!”

他的声音里带着血气,在寂静的山巅回荡。

良久,宫门内传来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悦:“胡闹!沈师侄正在后山‘归吾殿’闭死关,稳固心境,怎会掳你的人?”

归吾殿?

好一个“归吾殿”!

谢无咎气得笑了起来,笑声凄厉。

“闭关?掌门您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整个玄霄宗,谁不知道他沈如晦的‘归吾殿’是为谁而建?谁又不知道,我道侣林羡,长了一张酷似他那位亡妻的脸!”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是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不敢宣之于口的事情,血淋淋地撕开在了台面上。

宫门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半晌,那声音才再次响起,语气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警告:“谢无咎。慎言。沈师侄乃我宗门万年不遇的天才,是我玄霄宗的未来。你亦是可造之材,莫要因一时意气,自毁前程。”

自毁前程?

谢无咎脸上的笑容愈发冰冷。

他明白了。

掌门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但他们选择偏袒沈如晦。

因为沈如晦是首座,是天才,是玄霄宗的脸面和未来。

而他谢无咎,只是一个灵根残缺、靠着一股狠劲爬上来的外门弟子。林羡,更是一个刚入门、无权无势的新人。

在宗门利益面前,他们的公道,一文不值。

这就是所谓的名门正派。

多么可笑。

“好。”谢无咎低低地说了一个字,声音平静得可怕,“既然宗门不管,那弟子,只好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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