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西海那句带着惯常嘲弄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深不见底的死水潭,却没有激起任何应有的涟漪,甚至连一丝微弱的回声都被这粘稠得如同实质的死寂彻底吞噬了。
艾筱溪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跳起来,用更响亮的声音反驳他“你才看傻了”。
她只是猛地瞪大了那双早已盈满惊恐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仿佛想从他那张熟悉又此刻显得有些陌生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开玩笑或虚张声势的痕迹。
但她找不到。
卜西海脸上虽然还习惯性地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略带讥诮的表情,可他眼底深处却锐利如出鞘的刀锋,正以近乎苛刻的警惕,一遍遍扫视着周围每一寸扭曲的光线、每一片静止的树叶、每一道不自然的阴影。
这绝非平常打闹时的神情。
“不……不是鬼打墙,那是什么?”
艾筱溪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过后的浓重鼻音和无法抑制的恐惧,“我们明明在绕圈子!一圈,又一圈!溪水声没了!虫子、鸟儿,什么都不叫了!这……这根本不正常!这林子像是……像是死了!”
她的话语带着绝望的控诉,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卜西海没有立刻回答。
他避开她寻求答案的目光,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撮脚下略显潮湿的泥土,在指腹间揉了揉,然后放到鼻尖下仔细嗅了嗅。
泥土带着一股潮湿的、属于森林的淡淡腥气,但这气味之下,似乎还混杂着一种……
极其微弱、难以形容的陈旧感,像是尘封多年的地窖,缺乏森林土壤本该有的、充满生命活力的肥沃气息。
他又站起身,走到那棵如同噩梦中路标般的焦黑老槐树旁,伸手触摸那裂开的、碳化的狰狞树干。
触手传来的并非木质的温润或腐朽,而是一种异常冰凉的坚硬,仿佛在触摸一块深埋地底、吸收了无数寒气的铁石,毫无生命应有的温度。
“别自己吓自己。”
他终于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稳低沉,试图驱散一些几乎凝固在两人之间、冰冷刺骨的恐惧,“可能是……某种罕见的自然现象,比如地磁紊乱,强烈干扰了我们的生物罗盘,影响了方向感。”
这个解释干巴巴的,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尤其是在这连声音都被剥夺的环境里,但他此刻只能提供这个看似科学的、脆弱的屏障,总比直接承认他们可能撞上了无法理解的、充满恶意的东西要好。
“地磁紊乱会让声音都消失吗?”
艾筱溪不依不饶,逻辑在极致的恐惧面前反而变得异常清晰而尖锐,像一根针,轻易就戳破了他勉力维持的平静表象,“而且,我们来的时候怎么没事?偏偏是现在?偏偏是在我们要离开的时候?”
她连珠炮似的发问,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卜西海心头的疑点上。
卜西海语塞。
他直起身,不再试图解释,只是面色凝重地环顾这片已然变得完全陌生、每一寸空间都弥漫着无形恶意的树林。
夕阳最后的余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退,那层诡异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橘红色迅速被深沉的、近乎墨蓝的暮色取代、吞噬。阴影从四面八方的林木深处疯狂涌出,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般蠕动着、蔓延着,贪婪地吞噬着视野内最后一点可怜的光线。
温度下降得更明显了,空气中弥漫着刺骨的寒意,他甚至能看到自己呵出的气在眼前形成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先别管原因了。”卜西海猛地打断她越来越急促的追问,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决断,因为他知道再讨论下去,只会让恐惧彻底压垮他们。
“天快黑透了,在这样诡异的林子里过夜,比迷路本身要危险一百倍。我们得想办法出去,立刻,马上!”
他再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依靠记忆和残存的方向感辨认路径。
但所有的树木、岩石、灌木丛在迅速降临的浓稠黑暗中仿佛都失去了独特的特征,变得模糊、相似,如同复制粘贴般重复出现。
他甚至尝试爬上一棵看起来较高大的树,指望能透过稀疏的树冠看到远处镇子的灯火,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也能成为指引他们的灯塔。但当他费力地攀上枝丫,拨开层叠的叶片向上望去时,心沉了下去——
浓密的枝叶在上方交织成一片厚重的、密不透风的黑色幕布,彻底隔绝了所有向外的视线,他只能透过极小的一片缝隙,看到头顶那一小块逐渐被冰冷星点占据的、漠然而遥远的夜空。
当他从树上滑下来,落回地面时,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更加难看,如同蒙上了一层寒霜。
“怎么样?看到什么了吗?”艾筱溪立刻急切地凑上前问,声音在广阔的黑暗和寂静中显得格外弱小、无助。
“看不清。什么都看不见。”卜西海言简意赅,压抑着心中的烦躁与不安,“我们得换个方法,不能依赖视觉和常规的方向感了。”
他沉默了几秒,周遭的死寂几乎要压垮人的神经。
他似乎在下某个艰难的决定,权衡着未知的风险。
然后,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艾筱溪的手——
她的手冰凉得像一块浸过溪水的石头,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不由分说地拉着她,朝着一个既非记忆中的来路,也非他们之前反复尝试过的任何一个方向,迈开了脚步。
“相信我。”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在这种绝境中透出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让人不得不去依靠的力量。
艾筱溪没有再问,也没有挣扎。
她只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紧紧地回握住他温热许多的手掌,纤细的手指几乎要嵌进他的指缝里,像是溺水者在无边黑暗中抓住了唯一可能带来生机的浮木。
两人不再言语,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愈发昏暗、地形难辨的林间穿行,脚下踩碎的枯枝败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片连自己心跳都嫌吵闹的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这一次,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没有再看到那丛妖艳的紫色杜鹃花和那棵如同诅咒标记般的焦黑老槐树。
但周围的景物依旧陌生得令人心慌,而且……
环境似乎正在发生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不是变得更危险,而是变得更“空洞”。
一种连寂静本身都失去了质感的、纯粹的虚无感笼罩下来,仿佛连空气都彻底停止了流动,成为了凝固的琥珀,而他们则是被冻结在其中的微小昆虫。
走了不知多久,时间感在这里已经变得模糊而不可靠。
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月光似乎能稍微多恩赐一点亮度给那里。
空地的中央,赫然立着一个黑黢黢的、轮廓分明的东西。
“那……那是什么?”艾筱溪猛地停下脚步,颤声问道,抓着卜西海的手瞬间收紧,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
卜西海眯起眼睛,竭力适应着这有限的昏暗光线。
清冷的月光勉强勾勒出那物体的轮廓——
那是一座低矮的、由粗糙不堪、大小不一的灰黑色石块胡乱垒砌而成的石堆,形状极不规则,约莫有半人高,表面覆盖着厚厚一层黑绿色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湿润苔藓,整体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蛮荒与不祥。
而在石堆的顶端,歪歪斜斜地插着一根已经严重腐朽、几乎要断裂的木桩,木桩朝向他们的那一面,似乎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笔画扭曲怪异的痕迹,像是文字,又像是某种抽象的符号,在惨淡的月光下若隐若现。
一股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比这林间的夜低温要刺骨千百倍,瞬间攫住了卜西海的心脏,让他几乎停止了呼吸。
也就在这一刻,他体内那一直沉寂、如同死物般的残次品系统,第一次,无比清晰地传来了一阵微弱但明确无误的悸动——
不是获得能量或物品的愉悦反馈,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警示与排斥感的触感,如同触电般掠过他的神经末梢。
这不是自然现象。
这石堆,这木桩,这扭曲的刻痕……绝对是人为的痕迹。
或者说,是某种拥有明确“意志”的、非人的存在,刻意留下的东西。
艾筱溪也清晰地感觉到了那座石堆所散发出的、近乎实质的阴冷与不祥气息,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整个身体都躲到了卜西海的身后,声音带着极致的恐惧和哀求,细若游丝:
“西海……我们……我们别过去……我害怕……”
卜西海站在原地,如同脚下生根,没有动弹。
他紧紧地盯着那座沉默地盘踞在空地中央的石堆,它像一个古老的、陷入沉睡却随时可能苏醒的活物,更像是这片被无形力场隔绝的诡异森林的心脏或者说……
核心。
它,极有可能就是这一切异常现象的源头,是困住他们、将他们与正常世界隔绝开来的这座无形“牢笼”的锁钥。
是避开它,寻找可能存在却渺茫的其他出路?
还是……
靠近它,直面这未知的、散发着浓烈恶意的核心,去探寻那一线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生机?
夜色如同浓墨般彻底笼罩下来,只有那点惨淡的月光,吝啬地照亮着这片被遗忘的林中空地,以及空地中央,那座如同墓碑般沉默、却仿佛拥有呼吸的古老石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