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消失在车流中的黑色轿车，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狠狠砸在林栀的认知终点，也将她心里那座名为“江屿”的塑像彻底击碎，只剩下一地狼藉的、无法拼凑的碎片。
没有震惊的尖叫，没有愤怒的质问，她只是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推着自行车的力气都消失了。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透了她单薄的校服，她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从心脏蔓延开来的、深入骨髓的麻木。
骗子。
这个词语在她空白的脑海里反复回荡，带着尖锐的棱角，刮擦着她的神经。
她像个提线木偶般，浑浑噩噩地推着车走回家，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过那些熟悉的街道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这一个多月来的点点滴滴——她小心翼翼递过去的早餐，她自以为是的补课讲解，她拍着他肩膀说出的“清华之约”，她为他挺身而出反驳流言时的那份孤勇……每一帧画面，此刻都变成了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她一个人的滑稽戏。
而她，就是那个在舞台上卖力演出，却连剧本都没看懂的、唯一的小丑。
羞耻感像沸腾的岩浆，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甚至能想象出，江屿在背后是如何看待她的——一个愚蠢、好骗、喜欢自我感动的转学生。他沉默的配合，他偶尔的回应，或许都只是他无聊生活中的一点调味剂，看着她上蹿下跳，一定很有趣吧？
回到家，她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中，她蜷缩在床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那盒昂贵的进口巧克力还放在书桌上，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像一双嘲讽的眼睛。
第二天，林栀请了病假。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更需要空间来舔舐自己那被愚弄后鲜血淋漓的自尊心。
她关掉手机，切断与外界的联系，试图用睡眠来麻痹自己，但一闭上眼，就是江屿坐上轿车的那一幕，和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却始终冷眼旁观的眼睛。
第三天，她不得不去学校了。站在镜子前，她看着里面那个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的自己，用力拍了拍脸颊。
“林栀，振作点。”她对自己说，“错信了人是自己蠢，但不能一直蠢下去。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以后离他远点就是了。”
她给自己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心理防线，决定用冷漠和无视，来捍卫自己最后那点可怜的自尊。
走进教室时，她目不斜视，直接走向自己的座位，全程没有往后排看一眼。她能感觉到，在她进门的瞬间，后排那道熟悉的视线就落在了她身上，带着某种她已不愿去解读的专注。
周晓涵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只含糊地说感冒了，不太舒服。
一整天，她都强迫自己专注于课本和老师的讲课，像个最用功的学生。但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敏感地探测着来自后排的信息。
他没有再收到她的早餐。午休时，她趴在桌子上假寐，没有再抱着书走向图书馆。甚至在他偶尔从她身边经过时，她都会立刻绷紧身体，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竖起所有的尖刺。
她能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有几次，在她去接水或者上厕所的路上，他似乎想靠近，但她总是飞快地避开，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下午有一节体育课，内容是排球对垫练习。自由分组时，林栀立刻拉住了周晓涵和另外几个女生，迅速组好了队，占据了场地的一端。她看到江屿依旧独自一人，站在场边，目光似乎穿过人群，落在她身上。
她强迫自己忽略那道视线，专注于手中的排球，和同伴大声说笑，努力表现得和往常一样。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笑容有多僵硬，心底有多荒凉。
练习中途，排球被打飞，滚到了江屿脚边。
“江屿，麻烦帮我们捡一下球！”周晓涵扬声喊道。
江屿弯腰，捡起了那个黄蓝相间的排球。他没有立刻扔过来，而是拿着球，朝着她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林栀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别开了脸，盯着地面，仿佛那粗糙的水泥地缝里开出了花。
他停在了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阳光将他高大的影子投映在她身上，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你的球。”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依旧是那种低沉的调子，但似乎比平时更干涩一些。
林栀没有抬头，也没有伸手去接。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谢谢。”
然后，她侧过身，对旁边的周晓涵说：“晓涵，你拿一下球吧，我手有点脏。”
周晓涵愣了一下，看看林栀，又看看举着球、手臂僵在半空的江屿，似乎察觉到了两人之间那种不同寻常的低气压，赶紧上前接过了球：“哦，好，谢谢啊江屿。”
江屿的手缓缓垂下。他没有立刻离开。
林栀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像是探究，又像是……某种压抑着的焦灼。
她攥紧了手心，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软肉里，用疼痛来维持自己的清醒和冷漠。
就在这时，体育老师吹响了集合的哨声，解决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林栀几乎是立刻转身，快步走向集合地点，自始至终，没有看江屿一眼。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的背影，如影随形，直到她汇入人群。
放学铃声响起，林栀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书包，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她不想再经历一次类似体育课那样的尴尬对峙。
她推着自行车，低着头，混在熙熙攘攘的学生人流中，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她感到无比压抑和难堪的地方。
走到校门口那个熟悉的岔路口时，她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瞥向了马路对面——那辆黑色轿车停靠的位置。
空无一物。
她心里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涌起了另一种更复杂的失落。她甩甩头，暗骂自己没出息，正准备骑上车离开。
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伸过来，牢牢地握住了她的车把。
那只手，手指修长，干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栀浑身一颤，猛地抬头。
江屿就站在她身侧。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跟上来，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他微微喘着气，额前的黑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墨黑眼眸，此刻正紧紧地锁住她，里面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可见的焦灼和……一丝近乎恳求的意味。
“林栀。”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带着微哑，“我们谈谈。”
傍晚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周围是喧闹的人声和车流声，但林栀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急切，看着她车把上那只曾经帮她修过单车链条、也曾握着昂贵钢笔的手。
所有的委屈、愤怒、羞耻和这三天来强行压抑的混乱情绪，在这一刻，几乎要决堤而出。
她张了张嘴，想质问他，想大声骂他是个骗子，想把那盒巧克力砸回他脸上。
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有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氤氲起一层温热的水汽。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把挥开了他握在车把上的手。
她的手背撞在他的手腕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人都愣住了。
林栀看进他骤然缩紧的、带着震惊和一丝受伤的瞳孔里，用颤抖的、却异常冰冷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说完，她不再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骑上自行车，用力蹬着踏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暮色之中。
风吹起她的发丝和校服衣角，却吹不散身后那道死死钉在她背影上的、沉重而滚烫的视线。
那道视线，仿佛带着千言万语，却又被她决绝地，关在了心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