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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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一夜,纸蝶飞过湖心,落在对岸石阶上,像是某种预兆。

天还未亮,锦云坊外已有人影徘徊。

守门弟子揉了揉眼,见是昨夜那白发老妇,仍立在原地,怀里抱着绣品,像抱着一段不肯散去的旧梦。

“她又来了。”弟子低声禀报。

苏织锦正在院中调试新制的“九转玲珑扣”机关,闻言抬眸,指尖一松,铜轴轻转三圈,稳稳嵌入卡槽——成矣。

她起身拂袖,亲自迎出门去。

老妇人韩九娘站在晨雾里,乌木杖点地,声音沙哑却清晰:“姑娘能让纸飞,可能让绣线也唱戏?”

四下寂静。

苏织锦心头一震。

不是因这句话多惊人,而是她从这双浑浊失焦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久违的东西——执念,和她一样不肯低头的执念。

她没有回答,只转身推开东厢静室的门:“您住这儿。”

李嬷嬷闻讯赶来时,茶盏都摔了。

“疯了不成?一个瞎眼婆子,来历不明,就往坊里请?还腾出静室?她知不知道那是给贵客准备的地儿!”她压低嗓音,尖着脸对苏织锦道,“晦气!戏班沾了死气,灯会要遭殃的!”

苏织锦头也不抬,正用细竹条校准一幅纸鹤的翼展角度:“那您说,什么不晦气?昨日吴千总带着扳手来砸场子,您怎么不说晦气?今早城南木匠铺抄我图纸,您怎么不跳脚?偏一个老太太,就成了祸根?”

李嬷嬷语塞,脸色铁青。

苏织锦终于抬眼,目光清冷:“她是韩九娘,三十年前宫里御封的‘绣神’。你认不得她,是因为你眼里只有主子的脸色,没有手艺的光。”

一句话,如针扎心。

李嬷嬷踉跄后退两步,嘴唇哆嗦,终是甩袖而去。

韩九娘不知争执,只在静室中坐下,指尖轻轻抚过布面。

柳莺儿端茶进来,见她双手枯瘦如枝,却稳如磐石。

“把针拿来。”韩九娘说。

柳莺儿一怔:“可……您看不见……”

“我看不见布,但看得见洛神。”她嘴角微动,“她在我心里走了三十年,每一步,都在脉络上。”

那一夜,柳莺儿梦见自己站在万灯之下,手中丝线忽化作千百只蝶,振翅而起,穿幕飞舞,光影流转间,竟织出整篇《洛神赋》。

她惊醒,冷汗涔涔,却抓起纸笔,凭着记忆画下图案——细线交错,层层叠透,竟与苏织锦构想的“丝幕投影”机关分毫不差!

次日清晨,苏织锦盯着那张草图,久久不语。

忽然,她笑了。

当日下午,她召集全坊工匠:“改方案。‘万蝶祈才’高潮,不再只是纸鹤升天。”

众人屏息。

“我要一场绣影戏。”

她掷下图纸:“以素纱为幕,背后悬三十幅绣屏,每幅皆由韩师傅指导复绣《洛神图》,再借机关轮转,灯光透射,让绣像动起来——如皮影,却更柔;如画卷,却会呼吸。”

周师傅听得瞠目:“动?绣品怎么动?”

“用可旋绣架。”苏织锦指向新设计的铜轴结构,“每转一度,换一帧,连续看去,便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谢无弦恰好进来,听罢沉默片刻,抽出琴匣中的特制七弦琴:“我可谱一曲《丝鸣引》。”

他指尖划过丝弦,琴弓慢拖,发出细微“嗤啦”声,宛如银针穿布。

“这声音,”他淡淡道,“是绣娘的心跳。”

消息传开,全城震动。

谁敢信?

一个盲眼老妇,一个侍女,一个纸扎匠,竟要合演一出“绣会动的戏”?

而李嬷嬷躲在厨房角落,咬牙切齿,眼中戾光闪动。

她看着一群婢女围着柳莺儿问东问西,竟有人偷偷学起了描花样。

“反了!全反了!”她攥紧抹布,指甲掐进掌心。

当晚,她摸黑穿过回廊,敲开几位老仆妇的房门:“她们要让丫头登台抛头露面,坏了体统!你们想想,咱们沈府的规矩呢?”

可就在她煽动之际,内院传来钟声。

沈清如披衣而出,立于月台之上,声音清越如铃:

“本届灯会,不限身份,不论出身——凡有才者,皆可登台。”第18章 绣娘要登台那晚(续)

李嬷嬷跪在青石阶上,雨水浸透裙裾,冷意如蛇钻入骨髓。

她仰头望着月台上那个素衣女子——沈清如,知府夫人,平日温婉如水的人,此刻却像执剑而立的判官。

“本届灯会,”沈清如声音不高,却穿透夜雨,“由柳莺儿主执绣幕机关。”

一句话,如惊雷炸裂。

台下人群瞬间沸腾。

贵妇们交头接耳,眼底是不敢置信;小厮僮仆挤作一团,张大了嘴;连几位受邀观礼的老绣坊东家都猛地站起,手中茶盏倾翻也浑然不觉。

柳莺儿?一个侍女?掌绣影戏的核心机关?

李嬷嬷膝行两步,嗓音撕裂:“夫人!使不得啊!她是婢女!连正经师承都没有!这等重责怎能交给一个丫头?传出去,咱们沈府的脸面何存?体统何在?”

她一边哭诉,一边偷偷扫视四周,指望那些老仆妇能站出来附和。

可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几个曾与她同谋的老嬷嬷低着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沈清如缓缓走下台阶,裙摆拂过湿冷的石面,像一片雪落人间。

“体统?”她轻笑一声,“三十年前,韩九娘为先帝绣《百鸟朝凤》,十指尽血,御笔亲题‘绣神’。可后来呢?只因不肯依附权贵,被逐出宫,流落江湖。你说体统,那才是对体统最大的羞辱。”

她停在李嬷嬷面前,俯身,一字一句:“你管得住嘴,管不住人心。她们想发光,你拦不住。”

风掠过湖面,吹散最后一缕雾气。李嬷嬷瘫坐在地,脸色惨白如纸。

灯会当夜,细雨初歇。

天穹如洗,星河倒映湖心。

锦云坊外,万人空巷。

连城门守军都被惊动,远远张望。

鼓声未起,琴音先至。

谢无弦端坐幕后高台,七弦特制琴横于膝上。

他指尖轻压丝弦,弓缓拖,一声“嗤啦”,宛如银针破布,清冷入魂。

《丝鸣引》起。

第一缕光打在素纱幕上,三十幅绣屏缓缓轮转。

洛神披霞而出,衣袂飘举,竟似活了一般——不是画,不是影,而是绣出来的魂。

每一帧皆由韩九娘亲手复绣,针脚细密如呼吸,色彩层层叠透。

苏织锦设计的“可旋绣架”精准运转,每转一度,便是洛神一步轻移,一袖微扬。

光影透过丝线间隙,在纱幕上投下流动的纹路,仿佛整幅《洛神赋》正在呼吸、生长。

台下鸦雀无声。

一位老翰林抚须的手僵在半空;一名贵妇手中的团扇悄然滑落;孩童瞪大眼睛,指着纱幕喊:“娘!神仙出来了!”

高潮骤至。

柳莺儿深吸一口气,双手同时拉动两根铜索。

“咔——哒——”

十二幅绣屏同步展开,拼合成巨幅“星河渡鹊”图。

银河横亘,双星遥望,千针万线织就的鹊桥之上,竟有星光流淌!

就在此刻——

幕后轰然喷涌!

万千纸蝶自机关中腾空而起,振翅飞舞,与纱幕上的绣影交叠难辨。

真实与幻象融为一体,分不清哪只是纸,哪只是光,哪只是梦。

观众屏息,继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妙啊!”

“这是仙术吗?”

“那丫头……是那个侍女?!”

掌声如潮,经久不息。

谢幕时,韩九娘拄着乌木杖,立于台侧。

她看不见,却仰起脸,迎着风,嘴角微微扬起,仿佛真看得见漫天蝶舞。

柳莺儿奔至她身边,从怀中取出一只金蝶——那是用最薄的金箔纸扎成,翅翼上还嵌了极细的丝线,阳光下会泛出虹彩。

她轻轻将金蝶别在韩九娘襟前。

老人枯瘦的手缓缓抚上,指尖摩挲良久,忽然低语:“这一针,我等了四十年。”

风过处,蝶翼轻颤。

而此时,苏织锦站在高台边缘,望着台下无数仰望的脸——有华服贵妇,有粗布婢女,有白发老匠,有懵懂孩童。

他们眼中都有光,像是被点燃的星火。

她低头,掌心一只未放飞的纸蝶轻轻颤动,如同心跳。

谢无弦走到她身旁,琴匣轻靠肩头。

她低声说:“下一个城,我们要带更多人上台。”

话音未落——

远方山道尽头,夜色渐褪,晨雾未散。

泥泞小路上,隐约传来脚步声。

一队女子冒雨而来,身影模糊却坚定。

为首者披着油布斗篷,手中高举一面染色纱旗,旗面在风中猎猎展开,墨字淋漓:

绣亦可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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